白色七號

早自習很快過去。

在卓老師跨出教室的那一刻，班上的氣氛像是迅速旋開的螺絲般解放，緊繃的情緒全散落開來；而當卓老師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大家也已起身四處喧嘩。

這時你也起了身，默數幾秒後便往門外走去。

「欸？你去哪？」這時你碰著了坐在前門口旁的阿強，他好奇詢問。

「呃、下次再跟你說。」你作勢抱歉，匆匆跨出教室門，但你又想到待會還得上課，於是快速迴身向阿強道：「等一下若老師發現我缺席，就跟他說我身體不舒服，在保健室休息。」

「啊？」阿強皺眉發出疑問，你並未理會他頭頂冒出的問號，逕自轉身快步離開。

因為你必須趕緊追上卓老師才行。

當你踏出教室，走廊上已經看不見卓老師的背影；你跨大步伐往樓梯間奔去，果然在扶手的間縫之間瞧見了卓老師下樓的身影。

「太好了。」你在心裡低呼一聲。但轉念一想，發現這樣緊張的自己有些可笑；畢竟要在學校裡跟丟卓老師，幾乎是不可能的事情。

因為卓老師總是梳著一頭西裝油頭，戴著無框眼鏡，外表看上去就如同日本恐怖漫畫大師伊藤潤二筆下的人物般，擁有著慘白的皮膚，憔悴的眼袋，以及那雙神經質的吊眼。

他如此特別的氣質外貌，在校內非常出名，而且根本沒有人與其相同。

於是你稍微放下了心，曉得自己不至於跟丟，還告訴自己別緊張，學校就這麼大，老師又能往哪裡去呢？

短暫的下課時間裡，走廊上都是出來放鬆身心的學生，你小心翼翼地混在其中，以免被走在前頭的卓老師發現。

截至目前為止，一切都非常平凡，你並沒有看見他有任何異常，這也是你預料中的結果。一個人的本性只會在獨處時以及臨死之時表露出來，所以你並不著急，孤僻的卓老師有的是獨處的機會；你觀察他的機會。

這時卓老師來到了教職員室。

他將公事包往自己座位一放，連與鄰座打聲招呼也無，拿起早餐又旋身離開了教職員室；他除了是你們班的導師外，同時也是歷史老師，但他課堂極少，所以常常會冷不防地出現在班上訓斥你們。

這樣的行徑總令你們在其他老師的課堂上抱怨，而那些老師也樂於同你們分享討厭卓老師的心情，畢竟他詭異又冷漠的行事風格實在不討喜。

隨著卓老師的腳步，你們來到了校園裡較清幽的一角。

這裡是學校的最邊緣之處，隔一道圍牆便可翻到外頭的大馬路上，有許多學生都曉得這條捷徑，想不到卓老師也瞭若指掌。

他緩緩走到一旁，從草叢中拉出一張椅子，拍乾淨後便熟順地坐了下來。看來這應該是屬於他的秘密基地。

你感覺自己的心跳漸漸加速，不知為何，窺視別人這項行為讓你感到微微興奮，你搓了搓手掌，抑制著過大的呼吸聲，你幻想自己是個螫伏的獵人，目不轉睛地盯著獵物的一舉一動。

這時，卓老師的行為也開始出現怪異。

他開始口中念念有詞，似乎是在對什麼說話，同時將早餐分成了兩等份，彷彿……彷彿是在與誰分享似的。

你不禁覺得背脊一陣發涼。

難道現在卓老師的身邊，正有著你所看不見的『東西』嗎？

你的腦海裡飛快轉過各種可能，其中最讓你懷疑的選項，便是養小鬼。你的心跳跳得更快了，並開始覺得喉嚨有些乾渴，胸中輕微顫動發癢，那是興奮、緊張、好奇所聚合而生的生理反應。

卓老師一邊喃喃自語，吃掉左邊的那份早餐，隨後又是一陣低喃，才把剩下那份給吃掉。

他稍微清理了一下，緩緩起了身，於是你趕緊往後一縮，深怕被他發現。

這時已然上課，四週變得更加的安靜，你更放輕舉動，避免製造出任何的聲響。

卓老師將椅子藏回草叢中，轉身往另一頭而去；你在心裡默數著節拍，一邊注意別踩著了枯葉，亦步亦趨地悄悄跟上。

接著，你們來到了鄰近教學大樓頂樓的男廁裡。

因為教室使用率較低，所以也沒什麼學生在此活動；忽然之間，你強烈懷疑卓老師持續這樣的出沒路徑已經好幾年了，畢竟他看起來是如此的熟練。

卓老師進了男廁後，便扭開水龍頭開始漱口洗臉，而你則是窩在廁所外頭，僅僅只能窺見老師的背面，卻可以從鏡子的反射中看見他的面容。

而卓老師在漱洗結束後，竟又開始了喃喃自語。

你完全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你只能看見他的嘴唇動呀動的，像是在念咒一般；他望著鏡中的自己，像是在對自己說話，但又像是在對……？

有問題。卓老師一定有問題。

你壓住自己發抖的大腿，從來不曉得自己這麼膽小；而且現在明明是夏天，你卻冷得像是下大雪一樣。

這時，卓老師忽然頓住動作。

你屏氣凝神，迅速閃到後方的樑柱，因為你感覺卓老師差不多要走出來了。你將自己的身軀緊緊靠在冰涼的石柱上，並且謹慎的拉住所有衣角，就連一雙腳丫子也都縮了起來。

看不見的，絕對看不見的，卓老師從廁所走出後的動線，絕對看不見你所藏身的死角。

只是，你也會看不見他。

於是你聽著腳步聲，聽卓老師的腳步聲漸漸走遠直至不見，然後你在心裡默數十秒鐘，十、九、八、……、三、二、一。

然後你才慢慢地探頭。

剎那間！你猛然對上卓老師蒼白嚴峻的臉。

「你在這裡做什麼！」卓老師劈頭就是一聲憤怒的喝叱！

「啊！」你嚇得心臟強力收縮起來，彷彿全身血液逆流！

「你看到了什麼？你跟蹤我嗎？你跟蹤老師我嗎？」卓老師像是發狂似的連環追問，身形往你逼近而來，雙手甚至揪住了你的領子劇烈拉扯！

「我、我、我……」你怕得結巴起來，腦海裡飛快地轉著，搜索任何理由或藉口可以開脫，「我、我翹課跑來這裡的！」

「翹課？你翹課嗎！」卓老師仍然嚴厲地斥吼著：「那你剛才看見什麼！你剛才有沒有看見了什麼！」

「我聽見有聲音，我才轉頭看……我、我只看見老師在照鏡子！」你覺得心臟快爆炸了，而且卓老師的揪領讓你呼吸困難。

「你……」霎那間，卓老師緩下拉扯的動作，語調也降了下來：「你真的只有看見老師在照鏡子？」

「真的只有看見老師在照鏡子！真的只有看見老師在照鏡子！」你見狀趕緊覆誦，盼能說服老師。

「沒看見老師有什麼其他的舉動吧？」卓老師冷眼瞪著你，額前垂下幾根細細的油髮，像個窮途末路的貴族。

「沒有沒有！我真的只看見老師在照鏡子！」你趕緊否認，心裡恐懼的浪潮依然不住撲岸。

這時卓老師似是也發現了自己過激的舉動，於是有些驚慌失措的放開了你。

「咳、咳咳！那──那就好。」他退開兩步，故做鎮定的整理頭髮，「沒看到……那就好……就好。」

「老、老師對不起！我馬上就回去上課！」你見到老師和緩下來，也讓開了一條路，於是趕緊抓準時機，丟下這句話便同時衝向樓梯口。

你根本不清楚卓老師那時有沒有再出聲攔你，也完全不曉得他臉上的表情是什麼，你的記憶切面只停留在卓老師揪著你的領子的瞬間。

你衝下了頂樓之後，仍然瘋狂奔跑著，你覺得腦袋嗡嗡作響，你聽不見除了自己呼吸聲與尖叫聲之外的聲音。

最後，你竟跑到了校園的另一端，終於停了下來。

「呼──呼──呼──！」你依舊渾身顫抖著，背上全是冷汗。

接著，你整個人軟坐在地。

腦海裡仍然一片混亂，剛才所發生的一切彷彿都被打亂了時間邏輯，如同泡泡般不斷浮出，然後在記憶裡持續迸發。

你真的嚇得要命。

這可怕的程度與夢中老虎比較起來，簡直是不相上下；而且這個的真實感更加強烈，你的脖子甚至被勒出兩條紅紅的淺傷。

現在，你發現自己完全站不起來。

可怕……太可怕了。

「同學，你怎麼了嗎？」

這時，一名警衛靠近。他可能是剛才聽見你的尖叫，所以才循聲過來瞧瞧。

「我、我站不起來，可以拉我一下嗎？」你哀求著，欲伸出手。但這時你也發現，你連手都抬不起來。

最後，你在警衛伯伯的攙扶之下回到教室。

班上同學俱露出驚異的眼神望著你，你不予以理會，只向阿強丟下「我要請假」四個字，便拿起書包，緩緩地離開學校。

這是你第一次臨時請假回家。

而且，甚至沒有經過導師的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