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號

「媽？爸？你們在家嗎？」

你大聲喚著，但只有迴音回應你。

「不在啊……」你無力低語，偏偏在你最需要他們的時候，他們卻不在。

你緩緩走向客廳，連燈也不開，便頹然倒在沙發上。

你靜靜趴著，腦袋裡還不斷浮現剛才阿強與小莉的影像，每一次他們的對白在你記憶中撥放，你的心就好像被刀給剮了似的，疼痛不堪。

你翻了個身，讓自己的臉孔朝向天花板，因為你不想讓眼淚輕易的流下。

這時，你感覺側身壓著了異物。

「什麼東西？」你下意識伸手一探，在沙發的布縫中摸到了一個小巧長方形物體，你抽出一看，「啊，mp3？怎麼會掉在這裡？」

你開始拼湊記憶，然後你想了起來，就在前去卓老師家的當天早上，你曾經匆匆忙忙的坐在這裡吃早餐，這個mp3就是在當時所掉落的。

你愣愣地望著手中的mp3，又自然而然回想起你與阿強去卓老師家的事，接著又想到現今的人事已非，又是一陣悲從中來。

你一邊靜默的思考，一邊把玩著mp3；這時你發現裡頭有一個錄音檔，你推測可能是掉落的時候不小心啟動的，於是你按了擴音播放，但所傳出的只有兮兮囌囌的雜音。

「唉。」這與你所預想的一模一樣，更何況，現在的你其實對於會錄到什麼都毫無興趣，你滿腦子都是阿強與小莉的事情。

你隨手將mp3丟到茶几上，又埋頭趴回了沙發。

這時，你聽見家門被開啟的聲音。

當你從沙發上坐起身來，發現是爸媽回來了。

「兒子，你怎麼在家？」媽嚇了一跳，爸也露出不解的神情。

「爸，媽……」你望著他們倆，已經無暇注意他們跟平常完全兩樣的衣著了，只顧著悄悄鼻酸：「我，我想去看心理醫生。」

「啊？」

「我說，我想去看心理醫生，你們現在就帶我去看醫生好不好？」

你真的受不了了，你也不用再去顧忌別人的眼光，反正你已經沒有任何朋友了；所以你選擇去看心理醫生，你不打算再對民俗療法寄予希望，坦白說，你連再去找徐老師父的力氣都沒有，你的身心都已累壞了。

「噢，看醫生嗎？好啊孩子的爸，你說對吧？」媽首先反應了過來，而爸爸也像是大夢初醒一般連忙附議。

但就在這時，電話鈴響起。

「啊呀，等等，先接個電話。」媽趕緊往電話位置走去，但是她甫接起電話，眉頭便皺成了一個問號，「喂？喂喂？」

「怎麼？誰啊？」爸疑惑地問，你的目光也落在媽身上；但是你的耳朵卻告訴你，電話鈴的來源不是媽的那個方向──

你轉頭，發現原來是茶几上的mp3所發出的，這是錄音檔所錄到的內容！

檔案持續擴聲播放，音量不大不小，正好夠你與爸媽在安靜的家中聽個清楚。

電話鈴仍然發響，這時由遠而近的傳來一陣腳步聲；你認得那走路的急促節奏，那是媽的腳步聲。

「喂？請問您找哪位？」媽接起了電話。

接著，是一陣短暫的沉默。

「死詐騙集團！你以為我們還會再上當啊！」

你與爸媽登時倒抽一口氣，因為錄音檔裡媽尖銳的罵聲嚇著了你們；同時你也想了起來，這是什麼時候的錄音檔──這就是當初你從卓老師家打手機回家求救的那個時候啊！

錄音檔持續播放。

媽大罵完之後，便狠狠掛上電話，緊接著便是一陣碎念詛咒。

這時又傳來一道腳步聲，你認得那緩慢拖地的節奏，那是爸。

果如期然，爸的聲音響起。

「誰啊？」爸問。

「詐騙集團啦！幸好沒再上第二次當！」媽憤憤地道。

「奇怪了……怎麼老是打來？」

「對啊？啊！難道說他們曉得兒子的真實身分？」

「這……不大可能吧。」

「說的也是。張董把私生子寄養在我們這裡的事情，根本就沒人知──」

就在這一瞬間，mp3被爸爸一手抄去，然後用力的砸碎在地上！

「兒子、你聽我們解釋──」媽慌張的衝到你面前，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但是一切都已經來不及。

你已經聽清楚了最後的那一句話──張董把私生子寄養在我們這兒的事情，根本就沒人知──！

你的腦袋瞬間一片空白，眼前這兩張著急窘迫的臉孔，頓時令你陌生無比。

原來你並不是爸媽所親生的？

你是某人的私生子，被寄養在這裡？

寄養，所以爸媽並不是出自於真心的愛護所以養育你？

原來這一切，都是表面上的謊言？

「──兒子，你剛剛聽到的其實是我與你爸的玩笑──」

「──冷靜一點，你先坐下來，這是一個誤會──」

「──你聽我們說，這跟你想的完全不一樣──」

「──沒這回事的，說清楚了你就知道──」

爸、媽，不……頓時之間你也不知道該怎麼稱呼他們。叔叔？阿姨？

你只見他們倆急迫的張口閉口，但你卻一句也聽不見。

你覺得腦袋要爆炸了，接踵而來的秘密曝光，將你的思考閃得毫無焦距。

你很害怕，你感覺到背後全是冷汗。

你一步一步後退，而眼前的兩張面容也在瞬間抽象扭曲，變得巨大無比，你甚至覺得他們開闔的嘴就要吞噬了你！

你用盡全身力量尖叫一聲，在霎那間轉身拔腿就跑！

你聽到後面有腳步聲追來，你不敢回頭去看，你只是往自己的房間衝去！

在進到房間之後，你大力的將門關上，然後鎖了起來！

緊接著你聽見碰碰的敲門聲，像是震天擂鼓般不斷發響！

那些聲音伴隨著門外的呼喊，轟擊著你的耳膜！

「兒子！開門啊！」

「你聽我們解釋！」

你全身緊縮，跪在地上瘋狂發抖，你淚流滿面，眼前視界一片模糊，像是暈化開來的油彩，並且劇烈的天旋地轉。

你原本所信賴的一切，都在一夕之間崩毀；你的師長，你的朋友，你的情人，甚至你的家人，都在對你說著謊！

你沒有辦法思考這到底是哪裡出了問題，你痛罵著自己為什麼沒有及早發現這些蛛絲馬跡，你竟然以為一切都是這麼的理所當然──

「兒子不要做傻事啊！你要相信我們！」

「快點開門！快點開門！」

現在呢？你所擁有的一切都不是真實的，你所認定的名詞都是騙人的。

爸爸、媽媽、老師、朋友、情人，這些你都定義了許久，你以為就是這樣子不會錯了，但是在這一刻他們都狠狠碎裂。

不，其實他們一直都是碎裂的，只是你從來沒有去發現、去懷疑而已。

你的生活圈是與他們共同組合而成的，你的價值觀是與他們一起建立的，你的食衣住行是與他們交織嵌合的，你的名字、你的稱謂是他們所給你的。

然而現在，他們抽離掉了，崩壞了，你從謊言的網中脫落，掉到真實的幽谷裡頭。

你只剩下你自己了，只有你自己從來不會背叛你自己；但是你還會是你嗎？現在的你，連你自己都不知道要怎麼去認同，也不曉得具體的模樣是什麼。

你從哪裡來？你的身份是什麼？你真正的親生父母是誰？你的姓氏應該是什麼？你應該生活在哪個區域？

當這些全都變成了未知，那你該會是怎麼樣的你──

你，是誰呢？

「兒子！這都是誤會！這都不是真的！」

「最近你壓力太大了，我們帶你去看心理醫生！」

「快點出來，相信我們，你所聽到的都是一個、一個玩笑！」

「對啊我跟爸鬧著玩的，我們怎麼可能不是你親生父母？」

「快出來啊兒子！」

你茫然地縮在地上，聽著門外的尖銳叫喊。

你不知道該相信哪一邊，你感到非常、非常的害怕，因為真實使你孤獨──不，你還不想去認定哪邊才是真實。

也許他們說的是真的？

這只是一個玩笑，可是斷章取義的聽，所以造成了誤會。

對啊，你大概是誤會了？

他們對你這麼好，雖然偶爾感覺陌生的可怕，但那只是偶爾嘛。至少，至少與他們相處在一起，你覺得很好過，你不用承受著現在這份巨大的煎熬。

也許你是該相信他們才是？

你覺得後頸有點癢癢的，但你沒有理會。

你哭著向門外輕聲問道：「這真的只是一個誤會嗎？」

而門外的他們聽見你有了回應，趕緊抓住機會答話：「是！都是你媽愛亂講話啦！」

「真的？」你後頸更癢了，你胡亂一撥，繼續朝門外發問。

「真的！沒有騙你！」

「……沒有騙我？」你起了身子緩緩往門口移動。你的後頸更加癢了。

「不會騙你的！我們從來就沒騙過你！」

「太好了，不是騙我的，你們沒有騙我……」你哭泣的不能自己，破涕為笑；因為只有認同他們，你才能確立自己的定位。

「是啊，兒子快點來開門吧！晚一點，我們帶你去看醫生！」

「沒騙我就好……沒騙我就好……」你往門的方向慢慢走去。

「沒騙、沒騙！我們最愛你了！」

「……爸，媽，你們沒騙我就好……」你將手伸向了門把。

同時，你的後頸劇烈發癢，像是有什麼東西撲在上頭似的。

於是你下意識的探手一撫，並且轉過了身。

──然後，你看見了老虎。

一頭巨大無比的老虎，牠的身軀塞滿了整個小房間。

牠黃澄澄的雙眼圓睜，烏黑的墨瞳如針孔般收縮，森白羅列的牙齒閃爍著顫人的寒光，在牠的一呼一吸之間，氣息如颶風般撲打在你的身上，你清晰地聞見那股野獸的躁味兒。

你停下所有動作，其實你早已愣得動彈不得。

你很清楚接下來會發生什麼事，因為這在你的夢裡面已經預演過無數次了。

老虎發動攻擊。

畫面全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