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那年的夏天異常炎熱,水藍色的天空萬里無雲。

    在蟬鳴最烈的那天,一場喪禮靜默的舉行;石子路被曬得閃閃發光,人影不斷緩步踏過,他們臉上都帶著哀戚的神情,因為靈堂上那張黑白相片裡的人笑得燦爛;她時常笑得如此燦爛,即使生活困苦,但總能露出讓人心曠神怡的笑容。

    這場喪事沒有播放南無阿彌陀佛的音樂,只有一張老唱片的旋律輕輕迴轉。李俊冠穿著黑紗喪服跪坐在靈台旁,左手打著石膏,向前來捻香致意的人一一欠身招呼,他很沉默,汗水浸濕了他的衣裳,但他的心卻是透底的寒。

    自從李媽媽車禍喪生後,林鎮凡每天都會來探望李俊冠;他哭的次數比李俊冠不知多上幾次,倒是李俊冠從來沒落淚過,這叫林鎮凡更加擔心。

    「明明我們坐在同一台車上,為什麼我只有左手輕微骨折,我媽卻永離人世?」李俊冠望著自己打著石膏的左手淡淡的問;石膏上有幾處破碎綻裂,那是夜深人靜時李俊冠憤恨搥打所留下的痕跡。

    而每當李俊冠這麼問時,林鎮凡只能無言以對,然後默默的拉著李俊冠去重打一次石膏;於是原本兩三天就能好的傷,直到公祭結束都未能痊癒。

    當時李俊冠騎摩托車載著媽媽去買菜,在回程時一台不守規矩的計程車衝了出來,撞到了摩托車的尾巴;後座的李媽媽登時被強大的力量甩了出去,而李俊冠則是跟摩托車倒在一起;那台計程車幾乎沒有稍做停留便呼嘯駛去,彷彿是特地來撞他們似的冷酷無情。

    兩人雙雙被送到醫院,李俊冠只有左手骨折跟輕微的腦震盪,但李媽媽卻因頭部著地導致嚴重的腦出血,在急救三個小時後便宣告不治,撒手人寰。

    然後,原本一向活潑幽默的李俊冠從此不再微笑,好好的一個大男生淪為純粹悲傷的容器,環繞的顏色永遠都是深藍。

    「俊冠還是沒打算回來嗎?」

    跆拳道場裡,人人都揮汗進行訓練。而在道場的一角,教練小聲詢問著林鎮凡;不過林鎮凡只是搖搖頭,代替了每次都相同的回答。

    自從李媽媽過世至今,已經過了三個月了;但李俊冠一直沒有恢復開朗的跡象,反而任憑自己沉浸在悲傷之中,頹靡不已。

    「唉,他天生是練跆拳道的料子。」教練低下了眉,李俊冠曾經是他的得意門生,在大大小小的比賽中過關斬將。「希望他別因此荒廢了……」

    「我會多鼓勵他的。」林鎮凡安慰道。

    然而現實的情況是,林鎮凡的鼓勵還來不起激起作用,新的打擊便接踵而來,而且比之前的都更加叫人絕望。

    ──手機響起。

    來電顯示是李俊冠所打來,於是林鎮凡連忙接起電話。

     「喂?」

    「鎮凡,是我。」

    「怎麼了?」

    「之前車禍進醫院,身體檢查的報告寄回家了。」

    「哦,你腦震盪的情況還好吧?」

    「還好,那不是致命的主因。」

    「什……什麼致命的主因?」

    「檢查報告中列出了一張腦部斷層掃描,裡頭有塊陰影。」

    「陰影?」

    「惡性腫瘤,開刀成功的機率是1:9,即使成功了,還是得一輩子靠藥物維持生命。」

    這晴天霹靂的消息更是將原本萎靡不振的李俊冠打入谷底,在結束與林鎮凡的電話通話之後他便忽然失去了聯繫,手機不通,家裡電話沒人接,到處都找不到人;林鎮凡急得像是熱鍋上的螞蟻,拜託警察幫忙追查,甚至四處張貼尋人啟示,但都徒勞無功。

    直到兩個禮拜後,李俊冠才主動重新出現在林鎮凡面前。

    這一見,竟是最後一面。

    「喂?鎮凡,我在二號秘密基地。記得嗎?」

    「記得!你別走,我馬上來!」

    二號秘密基地是一棟老公寓的頂樓天台,小時候李俊冠跟林鎮凡常常在心情不好時躲到那裡去,因為那邊有間小倉庫,裡頭亂得讓人根本提不起勁整理,於是一直閒置在那兒,成為李俊冠與林鎮凡的小天地,成為他們偶爾離家出走的最好駐點。

    ──當林鎮凡匆匆趕到時,李俊冠已經倚在圍牆邊了。

    「俊冠!」林鎮凡擔心疾呼,望著好友的背影,一股強烈的不安衝撞著他的心頭;他甚至打定主意,等一下即使來硬的也得把俊冠拖離天台。

    「鎮凡。」李俊冠平靜的回頭,下巴滿是鬍渣,一臉憔悴。

    「你……這兩個禮拜跑去哪裡了?」林鎮凡問。

   但李俊冠沒有回答問題,他只是再度將目光投向天空,然後緩緩的道:「鎮凡,你不覺得這命運的安排相當過分嗎?」

    「……」林鎮凡很想說些什麼,他原本也準備了很多要說,但這時他卻一句話也擠不出口。

    「鎮凡,我從小到大一向是有話直說的人,對吧?」李俊冠又問。

    「嗯,你很率直。總是很勇敢的爭取你想要的一切。」林鎮凡答。

    「是啊,因為若我不勇敢爭取,我就得不到了;我若得不到了,就無法讓媽開心了。」李俊冠淡淡的道:「我其實是盡我所能的回報我媽的關愛,讓她曉得這個孩子是爭氣的。」

    「你做的很好,真的。」林鎮凡肯定的說著。

    「呵,不過那又如何呢?」李俊冠仍望向天空,眼神呆滯:「到頭來我媽還是走了,我的回報根本來不及、也微不足道。」

    「你別妄自菲薄。」林鎮凡安慰應答著,同時開始移動腳步,緩緩往李俊冠靠近;他正伺機而動,準備隨時能將李俊冠一把拉住。

    但就在這時,李俊冠回頭問了他一個問題。

    「我真的想不透。為什麼是我媽在車禍中喪生,而不是原本就剩下沒幾年壽命的我喪生呢?」

    「這……」林鎮凡微微征住,但他還來不及思考一個妥當的答案,李俊冠的下一句話便又接了上來。

    「我決定了,關於這個問題,」李俊冠露出了第七號笑容:「我要去找神談談。」

    下一剎那,三個分鏡在林鎮凡的眼裡播放。

    一、他笑起來時眼眸中所蘊含的深深憂鬱;二、他躍起的背影以及襯著他的水藍色天空;三、他如同斷線的木偶般倒臥,鮮血在人行道上濺出怵目驚心的放射線條。

    他就這樣子離開了……

    林鎮凡蹲在地上,用手指輕觸著人行道的粗糙石磚。

    「他就這樣子離開了。」他對崔佩琳說著,不禁紅了眼眶。

    回憶的場景播放完畢,思緒再度拉回到這座無人的異質都市裡,這兒是李俊冠生前最後躺著的地方;林鎮凡舉頭望向眼前這棟老公寓,如今反而上不去了,因為整棟建築物都被粗大的鐵鍊緊緊包覆,鐵鍊身上發芽了綠葉與紅花。

    「妳的遭遇,會讓我聯想到他,」林鎮凡收拾情緒,緩緩起身:「因為你們都不受命運之神的青睞。」

他頓了頓,望向崔佩琳:「但是妳卻與俊冠不同。」

    「不同?」崔佩琳疑惑。

    「是啊,不同;因為俊冠一蹶不振後選擇了自殺,而妳選擇了留下,並且還能賣力剷除橫行都市的惡質妖怪。」林鎮凡露出真心的微笑:「我覺得妳很令人敬佩,真的。」

    「我沒有……」崔佩琳頓時有些不好意思。

    「我覺得世界上還有很多人需要你們的幫助,比如說那個父親被妖怪寄生的小女孩。」林鎮凡鼓勵著她,像是在彌補過去來不及鼓勵好友一樣,「妳做的是一件好事。」說罷,他嘆了口氣。「如果當初俊冠也選擇這種較為正面的方法就好了……」

    風,輕輕地繞過他們的腳踝,帶動人行道樹一片沙沙的呢喃。

    其實林鎮凡的鼓勵全都敲進了崔佩琳心底,並且引起了不小的波瀾;坦白說她也只是為了替自己贖罪才加入制裁者,而制裁者的行動也都是默默進行,受到這種坦白的讚許倒是頭一遭,而且出乎意料的感到愉快。

    「咦?」這時林鎮凡忽然撇見不遠處的街道上閃著紅色的光點。「那是什麼?」

    兩人走近一看,發現一台小型電子儀器靜靜的躺在地上,類似時下的PDA,但又有某些構造不同,似乎更為先進。

    「這是這座城市的產物嗎?」林鎮凡拾起了它,拂去因掉落而沾上的污痕。

    「這好眼熟……」崔佩琳從林鎮凡手中接過儀器,同時在腦海搜尋記憶,「啊!我想起來了,我在資料畫面中看過這台儀器,這是黃景岳隨身的電子紀錄本。」

    「紀錄什麼?」林鎮凡望著崔佩琳操作儀器,這時液晶螢幕上滑出一行長長的名單,若再去點其中的名字,便會出現那人的長相、血型、特徵。

    「死去的人的名字。」崔佩琳寒著臉,因為她看見了不少自己同伴的姓名。

    「天啊,這麼多人的名字,都是他殺死的嗎……?」林鎮凡不禁咋舌,看崔佩琳檢視著一頁又一頁的名單,他還以為這份名單根本沒有盡頭。

    然而就在這時,螢幕的右上方跳出了一格紅色警示,原來名單終於回到了最初的第一頁。

    而第一頁的第一個名字,明顯地與其他姓名有所不同;這名字不能說是名字,反而是一個親暱的綽號。

    小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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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hite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