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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其實截至目前為止，徐偉仍然以為這是一場夢境。
他想，或許他真的是在和式別館中被迷昏了，然後就陷入某種近乎暗示的妄想，並且一直醒不過來。
尤其當嚴村長變身成妖怪之際，那種強烈的不真實感更是團團圍繞。
但此時此刻拼命引領眾人逃命的他，卻始終把這種不真實感壓在最心底。
因為痛是真的，害怕是真的，不斷收縮噴張的心跳血液都是真的。
只有疼痛才是最真切的醒藥，在痛裡面往往比置身幸福還要清醒，徐偉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只有害怕被痛完全切割，人才會緊緊守著自己獨有的身體，這樣才能在各種情況下活命。
「噓……」徐偉向眾人打著手勢，小心翼翼的伏爬至火車車廂最邊緣，雙眼緊盯著維與甬空的惡鬥；他左手攙扶著阿伯，年輕男子跟在後側，右手則是分給兩名女大學生緊緊抓著不放。
這種感覺真的很神奇，彷彿有一種責任伴隨著信念讓勇氣油然而生，徐偉忽然明白為什麼有人喜歡信賴人、也有人喜歡被信賴，因為那是一種互相鼓舞的依靠，讓自己覺得不孤單。
「走！」片刻後，他們抓準時機，輕聲喝令之瞬同時躍下半毀的火車車廂，然後迅速退到黑暗隧道的另一側，沿著隧壁往外移動……
「別猶豫，一直往前走。」徐偉低聲提醒著眾人，殊不知自己也正催眠著自己；他的雙眼在黑暗中閃爍，表面上看起來鎮定，實際上衣衫內褲早已被顫抖的冷汗給浸濕。
而另一邊，維與甬空的戰鬥也進入了白熱化的階段。
打從甬空誕生就一直沒有碰過對手，因為他屠殺的對象都是平凡無力的村夫鄉民；但今個兒他卻碰上一個強悍得不似人類的奇異男子，除了驚慌外，對方豐富的實戰經驗也是令他難以抗衡的一大壓迫。
「嘎啊啊啊──」甬空暴吼，祭出一記飛身掃足，卻被維給紮實閃開；甬空眼見出擊沒有得手，連忙放出大量的透明泡泡護住周身，將維給推離近身範圍之外。
但他的如意算盤卻只打對一半，因為維的確被他推離數尺，卻已在退身之際同時在地面灑下三張黃符，待甬空落地，便悄悄地黏上了他的腳掌。
「嘿。」眼見黃符成功地附著在甬空身上，維在心裡逸出一絲微笑；只是他卻未顯出任何動作，維持著表面的不動聲色，再度繼續向甬空欺身前進。
「滾開！」甬空看見維那副積極進攻的模樣，陡地憤怒，旋即壓低魁武的身子轟出一記石破天驚的正中直拳；不過這種呆板的直線對於全神貫注戰鬥的維起不了作用，只見他矮身便輕鬆避開，並且迅速地抽出黃符、鑽入甬空側腹欲再貼印。
但就在這一刻，他卻聽見如同鳴笛般抽長的尖銳聲響自上方響起。
「不好！」維猛然抬頭，倏地望見甬空的手肘噴出透明泡泡、然後像是帶有靜電的塑膠袋般黏在他的身上，下一剎那，甬空往後跳開，嘴角勾起殘酷的微笑。
轟！
又是那種腦海瞬間空白的滋味，轉化成電擊般的疼痛傳遍維的全身，而且威力之大，甚至將地面給炸出一個窟窿。
「咳、咳咳……」趴在地上的維一陣劇咳，但他還來不及回過神，整個人便被重新靠近的甬空抓起高舉。
「我吃了你！」甬空高聲巨吼，同時張開血盆大嘴，一顆血紅色泡泡立即自喉間噴出；幸虧在這一刻維及時將頭撇開，才沒被這血紅色泡泡轟個正著。
「去你媽的！」維曉得若再被提著不放，待會兒勢必被他得逞，於是趕緊單手攀住甬空粗大的手腕、借力猛然踹向他的肩窩；下一秒，維安然自空中翻落；但他腳尖甫觸及地面，甬空的腳也同時回敬，深深地沒入維的肚子裡。
「去誰媽的？」
「唔！」維紮實吃疼，整個人像顆足球似的往後高速飛去，然後碰地一聲撞在隧壁上，一張蜘蛛網狀的放射裂痕同時在他背後的隧壁綻開；不過他還來不及隨著地心引力落下，隨後而至的大量透明泡泡便將他黏在上頭，轉眼間驟然爆裂。
「猢……猢……」甬空不住喘氣，他盯著那猶若擰爛紙屑般摔落地面的維，心裡慶幸著兩者終於拉開距離，也終於就要分出勝負。
於是他的手掌像花兒般盛開，一顆血紅色泡泡猶如吹氣球似的慢慢漲大；接著他一步一步走向維，準備小心謹慎地給予最後一擊。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他才赫然驚覺到半毀的火車車廂內空空如也！
「！」甬空立即轉頭，知感神經如網般擴張開來，剎那間便發現沿著隧壁走逃的徐偉等人！
「想逃？」甬空破聲尖鳴，像一口大喪鐘般轟然響起，震得遠方五人心頭強烈驚寒。
「快跑！」徐偉鼓起勇氣使勁大喝，他曉得半秒的遲疑都可能致命；轉眼間五人爭先恐後的快跑起來，其中又以無牽無掛的年輕男子跑得最快，兩名女大學生殿居在後，拉著老伯快跑的徐偉則是吊車尾。
只是他們誰跑得快些、誰跑得慢些，結果都是相同。
因為在下一瞬間，那顆血紅色泡泡便掠過他們的頭頂，斜斜轟上隧壁的端頂，然後勾勒出一條粗大的閃電裂痕，爬梭了整圈隧道。
「這山，是我的山。」甬空伸掌作勢捏住虛空，然後五指緩緩聚合，同時間也聽見大地傳來震動的聲音，「你們是逃不出去的！」他大喝一聲，大掌握成巨拳，徐偉等人眼前的山土也如同瀑布般截落下來，像是大浪般把他們都給往回沖散！
……轟隆隆……
片刻後，徐偉勉強從地上支起身子往塵土飛揚的前方望去，視線卻停在一片巨大的厚實土牆上而無法繼續前進……
「封、封死了？」兩名女大學生絕望顫抖的聲線，輕輕迴蕩。
「出不去了？」老伯跪倒在地上，猶若已經接受死亡。
「不──！我不要死在這裡！我不要死在這裡！」年輕男子崩潰大哭，他像是發瘋似的衝上前去，用手奮力扒著厚土；但三兩下便吃痛抽回，因為土牆中還鑲嵌著極大的巨石，碰得他指甲迸裂、鮮血直流。
「哼。等一下再來慢慢料理你們。」甬空冷冷吐著字句，隨即轉身面對那橫空殺出的勁敵──維。
只是當他回頭一看，原本那軟倒在地上的維，如今竟已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虧你還站得起來，真是驚人。」甬空保持鎮定，卻無法掩飾語氣中的驚愕：「在短短時間內闖詭陣兩次，剛才又跟我纏鬥這麼久，現在還能活著就已經是奇蹟了……」
誠如甬空所說，維的體能狀況的確已要抵達極限，畢竟他擁有的是血肉之軀，而不是像甬空那種銅鐵般的身體。
此時維感覺身上每一吋肌肉都在悲鳴，彷彿只要他意志稍微渙散，骨骼肌肉就會全部崩散似的；但他仍未放棄，手裡那最後的黃符，他仍緊緊捏著。
就差一點點了……就差一點點了……他這麼告訴自己。
「……以一名人類來說的確不簡單。」
甬空平舉右手，大掌再度浮出血紅色泡泡，這顆泡泡比先前每一顆都還要碩大、鮮紅。「你叫什麼名字？」
這時，維緩緩抬起了頭，他的眼神閃閃發亮。
「我叫做維，呼、呼……」他喘著氣，奮力的勾起一抹微笑：「這不是我的姓也不是我的名，我就叫做維。」他說著，亦將手掌平伸；接著手掌一開，一張黃符緩緩飄落。
飄落。
飄落。
──然後墜地。
「滅法‧轟。」
霎那間！火光膨脹飛揚，奮力一跳的維乘著爆炸的風力高高躍起。
「死吧！」甬空舉臂瞄準那即將飛至最高點的維，俐落射出腥紅血泡。
這一刻，維也躍浮至隧道之頂，他雙腳往上一踢、藉著壁頂將自己給蹬下，並且朝著那血紅色泡泡直線前進──
然後！他與那顆嗜血的紅色泡泡擦身而過、咻地一聲與反應不及的甬空撞成一團，雙雙摔倒在地！
「！」一旁觀戰的徐偉等人俱是一驚，因為兩者竟然就這樣躺在地板上，沒有想像中的鮮血四濺、沒有想像中的烈焰飛舞；他們倆就這樣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毫無動靜……
「你……」這時，甬空的詭異聲線率先響起。
只見那頭墨綠色的大妖怪緩緩坐起身子，回頭望著仍然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的維：「你不惜把自己炸飛，就為了這樣輕輕撞我一下……？」
然後忽地，他縱聲大笑！
「嘎哈哈哈哈哈！我還以為你要在這最後的近身時刻做出反擊呢？怎麼啦？我看得出來，你是徹徹底底的力氣用盡！」
接著甬空輕巧起身，志得意滿的將維給拎起來。
「完了……」見著此況，除了老伯外，兩名女子大學生與年輕男子也紛紛坐倒在地，挫敗在他們眼瞳中迅速擴散，沉澱，變成絕望的黑。
但唯有一人尚未失志，他仍舊緊咬著牙，瘋狂鼓動的心臟幾欲要從口中跳出，這個人便是徐偉。
因為觀察力一向入微的他看見甬空的肩窩以及背腰處分別黏印著黃符，其中背腰處那張還是剛才相撞時維給他黏上去的！
「成功了……」維半睜著眼睛，露出疲倦的笑容
「啊？」得意無比的甬空，頓時因為這個笑容僵住。
「伏法……」維喘著氣，勉力將字句擠出牙縫：「困……！」
下一剎那，巨大的尖鐵分別從甬空的腳底、肩窩、腰背刺出！登時吃痛的甬空不得不將手中的維給鬆開；不過他還來不及掙扎，便被這圍繞著自己旋束緊收的大尖鐵條給來回刺穿！
「嘎啊啊啊啊──！」甬空發出駭人的嘶吼，足見他承受的疼痛是多麼巨大；而數十秒後這大尖鐵才停止在他身上穿洞，轉而頭尾相連，穩穩地形成一座堅固牢籠，並以極度緩慢的速度拖著甬空往土裡沉。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甬空揮舞著手腳，卻發現自己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來，只能任由這醜陋的大鐵塊將自己緩緩拖入地面；他無比驚慌，一張血盆大嘴拼命吼叫，卻無法改變自己動彈不得的事實。
「我殺不了你，因為我夷不平這山……」
這時軟坐在地上的維呼出一口氣，輕輕向甬空說著：「但我卻可以封印你……現在囚住你的，是蒐集天地精鋼之氣所粹練出來的『斷鎖』，它能分隔開你與這座山的靈氣，鎖住你的力量來源；雖然你仍會與這山永遠同在，但你也無法自由行動、甚至連最簡單的小法術都無法操使。」維笑了笑，「我想只要你不被挖出來、不被解開，封印個幾十萬年應該都不是問題……」
「怎麼可能？我可是山神！我可是山神啊！」甬空歇斯底里的震天大叫。
「屁啦。」維虛弱地哈哈：「這世界早就沒有神了。」
「你、可惡……！」此刻甬空的下半身已經完全沉入土裡，他第一次感覺到恐懼在搔著心臟；這時他望見逐漸向這裡靠近的徐偉等五人，連忙扯開喉嚨拼命大呼：「你們快來放我走！現在你們都被封在這山洞裡了，沒有我的力量，你們是不可能從這邊逃出去的！」
「唔！」的確就像甬空所說，眾人尚未脫困這項事實依舊擺在眼前，並沒有隨著甬空被打倒而一併迎刃而解；於是徐偉等人紛紛露出擔憂的眼神望向維，希冀他能解決困境。
「少白痴了，我敢進來當然就有想好辦法出去。」而維果然不負眾望，站起身拍拍塵土，順便踢一把泥濺到甬空的臭嘴裡。
接著他從黑色大衣裡取出一張黃符，黃符上頭勾勒著一個龍飛鳳舞的封字。
「伏法‧解。」維說著，同時將黃符撕成兩半；下一剎那，一扇幽藍色的門頓時現於眾人眼前。
──這、正是維當初收服的門型精魅！
「啊！」頓時間眾人都發出驚嘆，但維沒有分神理會，只是兀自轉開門把察看門後風景，然後他露出微微訝異的神情，「哦？風獅爺？金門耶。」
「怎麼可能？」甬空倒抽一口氣！眾人則是眼睛一亮！
「哇！金門欸？怎麼會是金門？」
「不管啦！只要能離開這裡就好！得救啦！」
「太好啦！我們活下來啦！」
看見生路在眼前展開，老伯、年輕男子以及兩名女大學生都歡欣鼓舞不已，他們迅速地跨越過門檻，在風中手拉手興奮地大吼大叫。
「這個門……這麼門……難道是當初那個門嗎？」走在後頭的徐偉雖然也很是喜悅，但那旺盛的好奇心還是促使他對這門探頭探腦。
「先過去再研究吧。」這時維拍拍徐偉的肩膀，笑了笑。
但就在眾人即將全部離去之際，忽有一把凌厲的聲線挽留了他們的腳步。
「等、等等！別走！你們一個都不准走！不然我殺了你們！」原來是甬空仍不死心，竟然開始天花亂墜的亂放狠話。
不過眾人此時已不將他的威脅放在心上，他們只是冷漠地望著甬空，眼神訴說著他這是罪有應得。
而這眼神猶若鐵鎚般將甬空的氣焰敲打下去，片刻後，他連忙轉以賄賂之策尋求解救。
「你叫做維是吧？放我走！求求你放我走！你要什麼我都給你！」他像是拼命尋找浮木的溺者，聲線轉為淒厲，彷彿垂死烏鴉般充滿哀憐。
於是眾人也望向維，好奇他的反應。
然而維只是表情平靜的回望甬空，然後輕輕地搖搖頭。
「不好意思，我只是一個想完成任務的三界辦事員而已。」
碰！
門關上，轉眼間便消失不見。
「不────！」
半毀的火車車廂內，搖搖晃晃的昏黃燈光閃爍幾下便悄悄熄滅。
地面上本來還有些戰鬥後的餘火，不過也因密閉空間中氧氣缺少的緣故而逐一沉寂。
黑暗，再也沒有任何出口的隧道裡，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僵凝。
「不准走……你們別走……拜託別走……」
此時甬空已經褪回嚴村長的外型，他原本以為這樣便可從縫掙脫，沒想到那銳利的尖鐵依舊毫不留情的貫串，不給他任何喘息取巧的餘地。
「別再丟下我一個……你們為什麼丟下我……」重鐵持續拉著他往下沉，轉眼間土壤已淹過嚴村長的脖子；他仰著頭，雙眼無神的遙望，淚痕鼻涕不知於何時爬了他滿臉。
然後他終於完全沒入土中。
由於本身是甬空的緣故，即使深陷土壤中也能夠保持生命機能的運作，不至於因此窒息死亡；但也就是因為這般清醒，對他而言才是一種凌遲。
無邊的靜默裡，嚴村長似乎看見了幻影。
那一幕幕播放的，是他成妖以來的記憶……
畫面閃動。
他化為甬空回到村莊，明明擁有理智，卻任由狂亂的殺性主導身體，將昔日好友一一斃於村頭；他們的鮮血噴灑在地成了特有的圖騰，迫於害怕與敬畏的村民們從此奉圖騰與甬空為主宰……
畫面閃動。
他年食五人，血腥與妖性逐漸吞噬他的理性；在每個看月亮的夜晚，蹲據樹頭的他總會自言自語，不斷重複說著身為人類的記憶，但，這記憶仍是一天一天淡去，這讓他幾乎要忘了自己……
畫面閃動。
隨著時間的逝去，當年與他同時代的人都逐漸老死；他再也找不到可以核對記憶的人，他無法依靠與故人的對談來加強自己曾經身為人類的印象事蹟；於是他開始害怕，他緬懷那些單純美好的日子，他不願讓那些過往從腦海中消逝。
最後他設法得知昔日朋友的轉世，冒險侵入城市殺人溶頭，奪取他們的前世記憶……
在他們的記憶中，有他。
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沒有他們，他自己也無法知曉。
畫面漸漸地不再閃動了。
嚴村長閉上眼睛，他不曉得何時才會沉至最底層，亦不知最底層會有什麼。
希望屆時會是地球中心的熔岩。他這麼想著。
也許再過沒多久，他就無法想了；也許再過沒多久，他就完全變成甬空，而不是那個嚴村長了。
下沉。
下沉。
「別丟下我一人……別忘記我……」
下沉。
下沉。
其實截至目前為止，徐偉仍然以為這是一場夢境。
他想，或許他真的是在和式別館中被迷昏了，然後就陷入某種近乎暗示的妄想，並且一直醒不過來。
尤其當嚴村長變身成妖怪之際，那種強烈的不真實感更是團團圍繞。
但此時此刻拼命引領眾人逃命的他，卻始終把這種不真實感壓在最心底。
因為痛是真的，害怕是真的，不斷收縮噴張的心跳血液都是真的。
只有疼痛才是最真切的醒藥，在痛裡面往往比置身幸福還要清醒，徐偉一直都是這麼認為的；只有害怕被痛完全切割，人才會緊緊守著自己獨有的身體，這樣才能在各種情況下活命。
「噓……」徐偉向眾人打著手勢，小心翼翼的伏爬至火車車廂最邊緣，雙眼緊盯著維與甬空的惡鬥；他左手攙扶著阿伯，年輕男子跟在後側，右手則是分給兩名女大學生緊緊抓著不放。
這種感覺真的很神奇，彷彿有一種責任伴隨著信念讓勇氣油然而生，徐偉忽然明白為什麼有人喜歡信賴人、也有人喜歡被信賴，因為那是一種互相鼓舞的依靠，讓自己覺得不孤單。
「走！」片刻後，他們抓準時機，輕聲喝令之瞬同時躍下半毀的火車車廂，然後迅速退到黑暗隧道的另一側，沿著隧壁往外移動……
「別猶豫，一直往前走。」徐偉低聲提醒著眾人，殊不知自己也正催眠著自己；他的雙眼在黑暗中閃爍，表面上看起來鎮定，實際上衣衫內褲早已被顫抖的冷汗給浸濕。
而另一邊，維與甬空的戰鬥也進入了白熱化的階段。
打從甬空誕生就一直沒有碰過對手，因為他屠殺的對象都是平凡無力的村夫鄉民；但今個兒他卻碰上一個強悍得不似人類的奇異男子，除了驚慌外，對方豐富的實戰經驗也是令他難以抗衡的一大壓迫。
「嘎啊啊啊──」甬空暴吼，祭出一記飛身掃足，卻被維給紮實閃開；甬空眼見出擊沒有得手，連忙放出大量的透明泡泡護住周身，將維給推離近身範圍之外。
但他的如意算盤卻只打對一半，因為維的確被他推離數尺，卻已在退身之際同時在地面灑下三張黃符，待甬空落地，便悄悄地黏上了他的腳掌。
「嘿。」眼見黃符成功地附著在甬空身上，維在心裡逸出一絲微笑；只是他卻未顯出任何動作，維持著表面的不動聲色，再度繼續向甬空欺身前進。
「滾開！」甬空看見維那副積極進攻的模樣，陡地憤怒，旋即壓低魁武的身子轟出一記石破天驚的正中直拳；不過這種呆板的直線對於全神貫注戰鬥的維起不了作用，只見他矮身便輕鬆避開，並且迅速地抽出黃符、鑽入甬空側腹欲再貼印。
但就在這一刻，他卻聽見如同鳴笛般抽長的尖銳聲響自上方響起。
「不好！」維猛然抬頭，倏地望見甬空的手肘噴出透明泡泡、然後像是帶有靜電的塑膠袋般黏在他的身上，下一剎那，甬空往後跳開，嘴角勾起殘酷的微笑。
轟！
又是那種腦海瞬間空白的滋味，轉化成電擊般的疼痛傳遍維的全身，而且威力之大，甚至將地面給炸出一個窟窿。
「咳、咳咳……」趴在地上的維一陣劇咳，但他還來不及回過神，整個人便被重新靠近的甬空抓起高舉。
「我吃了你！」甬空高聲巨吼，同時張開血盆大嘴，一顆血紅色泡泡立即自喉間噴出；幸虧在這一刻維及時將頭撇開，才沒被這血紅色泡泡轟個正著。
「去你媽的！」維曉得若再被提著不放，待會兒勢必被他得逞，於是趕緊單手攀住甬空粗大的手腕、借力猛然踹向他的肩窩；下一秒，維安然自空中翻落；但他腳尖甫觸及地面，甬空的腳也同時回敬，深深地沒入維的肚子裡。
「去誰媽的？」
「唔！」維紮實吃疼，整個人像顆足球似的往後高速飛去，然後碰地一聲撞在隧壁上，一張蜘蛛網狀的放射裂痕同時在他背後的隧壁綻開；不過他還來不及隨著地心引力落下，隨後而至的大量透明泡泡便將他黏在上頭，轉眼間驟然爆裂。
「猢……猢……」甬空不住喘氣，他盯著那猶若擰爛紙屑般摔落地面的維，心裡慶幸著兩者終於拉開距離，也終於就要分出勝負。
於是他的手掌像花兒般盛開，一顆血紅色泡泡猶如吹氣球似的慢慢漲大；接著他一步一步走向維，準備小心謹慎地給予最後一擊。
──可是就在這一瞬間，他才赫然驚覺到半毀的火車車廂內空空如也！
「！」甬空立即轉頭，知感神經如網般擴張開來，剎那間便發現沿著隧壁走逃的徐偉等人！
「想逃？」甬空破聲尖鳴，像一口大喪鐘般轟然響起，震得遠方五人心頭強烈驚寒。
「快跑！」徐偉鼓起勇氣使勁大喝，他曉得半秒的遲疑都可能致命；轉眼間五人爭先恐後的快跑起來，其中又以無牽無掛的年輕男子跑得最快，兩名女大學生殿居在後，拉著老伯快跑的徐偉則是吊車尾。
只是他們誰跑得快些、誰跑得慢些，結果都是相同。
因為在下一瞬間，那顆血紅色泡泡便掠過他們的頭頂，斜斜轟上隧壁的端頂，然後勾勒出一條粗大的閃電裂痕，爬梭了整圈隧道。
「這山，是我的山。」甬空伸掌作勢捏住虛空，然後五指緩緩聚合，同時間也聽見大地傳來震動的聲音，「你們是逃不出去的！」他大喝一聲，大掌握成巨拳，徐偉等人眼前的山土也如同瀑布般截落下來，像是大浪般把他們都給往回沖散！
……轟隆隆……
片刻後，徐偉勉強從地上支起身子往塵土飛揚的前方望去，視線卻停在一片巨大的厚實土牆上而無法繼續前進……
「封、封死了？」兩名女大學生絕望顫抖的聲線，輕輕迴蕩。
「出不去了？」老伯跪倒在地上，猶若已經接受死亡。
「不──！我不要死在這裡！我不要死在這裡！」年輕男子崩潰大哭，他像是發瘋似的衝上前去，用手奮力扒著厚土；但三兩下便吃痛抽回，因為土牆中還鑲嵌著極大的巨石，碰得他指甲迸裂、鮮血直流。
「哼。等一下再來慢慢料理你們。」甬空冷冷吐著字句，隨即轉身面對那橫空殺出的勁敵──維。
只是當他回頭一看，原本那軟倒在地上的維，如今竟已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
「虧你還站得起來，真是驚人。」甬空保持鎮定，卻無法掩飾語氣中的驚愕：「在短短時間內闖詭陣兩次，剛才又跟我纏鬥這麼久，現在還能活著就已經是奇蹟了……」
誠如甬空所說，維的體能狀況的確已要抵達極限，畢竟他擁有的是血肉之軀，而不是像甬空那種銅鐵般的身體。
此時維感覺身上每一吋肌肉都在悲鳴，彷彿只要他意志稍微渙散，骨骼肌肉就會全部崩散似的；但他仍未放棄，手裡那最後的黃符，他仍緊緊捏著。
就差一點點了……就差一點點了……他這麼告訴自己。
「……以一名人類來說的確不簡單。」
甬空平舉右手，大掌再度浮出血紅色泡泡，這顆泡泡比先前每一顆都還要碩大、鮮紅。「你叫什麼名字？」
這時，維緩緩抬起了頭，他的眼神閃閃發亮。
「我叫做維，呼、呼……」他喘著氣，奮力的勾起一抹微笑：「這不是我的姓也不是我的名，我就叫做維。」他說著，亦將手掌平伸；接著手掌一開，一張黃符緩緩飄落。
飄落。
飄落。
──然後墜地。
「滅法‧轟。」
霎那間！火光膨脹飛揚，奮力一跳的維乘著爆炸的風力高高躍起。
「死吧！」甬空舉臂瞄準那即將飛至最高點的維，俐落射出腥紅血泡。
這一刻，維也躍浮至隧道之頂，他雙腳往上一踢、藉著壁頂將自己給蹬下，並且朝著那血紅色泡泡直線前進──
然後！他與那顆嗜血的紅色泡泡擦身而過、咻地一聲與反應不及的甬空撞成一團，雙雙摔倒在地！
「！」一旁觀戰的徐偉等人俱是一驚，因為兩者竟然就這樣躺在地板上，沒有想像中的鮮血四濺、沒有想像中的烈焰飛舞；他們倆就這樣安安靜靜地躺在地上，毫無動靜……
「你……」這時，甬空的詭異聲線率先響起。
只見那頭墨綠色的大妖怪緩緩坐起身子，回頭望著仍然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氣的維：「你不惜把自己炸飛，就為了這樣輕輕撞我一下……？」
然後忽地，他縱聲大笑！
「嘎哈哈哈哈哈！我還以為你要在這最後的近身時刻做出反擊呢？怎麼啦？我看得出來，你是徹徹底底的力氣用盡！」
接著甬空輕巧起身，志得意滿的將維給拎起來。
「完了……」見著此況，除了老伯外，兩名女子大學生與年輕男子也紛紛坐倒在地，挫敗在他們眼瞳中迅速擴散，沉澱，變成絕望的黑。
但唯有一人尚未失志，他仍舊緊咬著牙，瘋狂鼓動的心臟幾欲要從口中跳出，這個人便是徐偉。
因為觀察力一向入微的他看見甬空的肩窩以及背腰處分別黏印著黃符，其中背腰處那張還是剛才相撞時維給他黏上去的！
「成功了……」維半睜著眼睛，露出疲倦的笑容
「啊？」得意無比的甬空，頓時因為這個笑容僵住。
「伏法……」維喘著氣，勉力將字句擠出牙縫：「困……！」
下一剎那，巨大的尖鐵分別從甬空的腳底、肩窩、腰背刺出！登時吃痛的甬空不得不將手中的維給鬆開；不過他還來不及掙扎，便被這圍繞著自己旋束緊收的大尖鐵條給來回刺穿！
「嘎啊啊啊啊──！」甬空發出駭人的嘶吼，足見他承受的疼痛是多麼巨大；而數十秒後這大尖鐵才停止在他身上穿洞，轉而頭尾相連，穩穩地形成一座堅固牢籠，並以極度緩慢的速度拖著甬空往土裡沉。
「──這是什麼？這是什麼！」甬空揮舞著手腳，卻發現自己一點力氣也使不上來，只能任由這醜陋的大鐵塊將自己緩緩拖入地面；他無比驚慌，一張血盆大嘴拼命吼叫，卻無法改變自己動彈不得的事實。
「我殺不了你，因為我夷不平這山……」
這時軟坐在地上的維呼出一口氣，輕輕向甬空說著：「但我卻可以封印你……現在囚住你的，是蒐集天地精鋼之氣所粹練出來的『斷鎖』，它能分隔開你與這座山的靈氣，鎖住你的力量來源；雖然你仍會與這山永遠同在，但你也無法自由行動、甚至連最簡單的小法術都無法操使。」維笑了笑，「我想只要你不被挖出來、不被解開，封印個幾十萬年應該都不是問題……」
「怎麼可能？我可是山神！我可是山神啊！」甬空歇斯底里的震天大叫。
「屁啦。」維虛弱地哈哈：「這世界早就沒有神了。」
「你、可惡……！」此刻甬空的下半身已經完全沉入土裡，他第一次感覺到恐懼在搔著心臟；這時他望見逐漸向這裡靠近的徐偉等五人，連忙扯開喉嚨拼命大呼：「你們快來放我走！現在你們都被封在這山洞裡了，沒有我的力量，你們是不可能從這邊逃出去的！」
「唔！」的確就像甬空所說，眾人尚未脫困這項事實依舊擺在眼前，並沒有隨著甬空被打倒而一併迎刃而解；於是徐偉等人紛紛露出擔憂的眼神望向維，希冀他能解決困境。
「少白痴了，我敢進來當然就有想好辦法出去。」而維果然不負眾望，站起身拍拍塵土，順便踢一把泥濺到甬空的臭嘴裡。
接著他從黑色大衣裡取出一張黃符，黃符上頭勾勒著一個龍飛鳳舞的封字。
「伏法‧解。」維說著，同時將黃符撕成兩半；下一剎那，一扇幽藍色的門頓時現於眾人眼前。
──這、正是維當初收服的門型精魅！
「啊！」頓時間眾人都發出驚嘆，但維沒有分神理會，只是兀自轉開門把察看門後風景，然後他露出微微訝異的神情，「哦？風獅爺？金門耶。」
「怎麼可能？」甬空倒抽一口氣！眾人則是眼睛一亮！
「哇！金門欸？怎麼會是金門？」
「不管啦！只要能離開這裡就好！得救啦！」
「太好啦！我們活下來啦！」
看見生路在眼前展開，老伯、年輕男子以及兩名女大學生都歡欣鼓舞不已，他們迅速地跨越過門檻，在風中手拉手興奮地大吼大叫。
「這個門……這麼門……難道是當初那個門嗎？」走在後頭的徐偉雖然也很是喜悅，但那旺盛的好奇心還是促使他對這門探頭探腦。
「先過去再研究吧。」這時維拍拍徐偉的肩膀，笑了笑。
但就在眾人即將全部離去之際，忽有一把凌厲的聲線挽留了他們的腳步。
「等、等等！別走！你們一個都不准走！不然我殺了你們！」原來是甬空仍不死心，竟然開始天花亂墜的亂放狠話。
不過眾人此時已不將他的威脅放在心上，他們只是冷漠地望著甬空，眼神訴說著他這是罪有應得。
而這眼神猶若鐵鎚般將甬空的氣焰敲打下去，片刻後，他連忙轉以賄賂之策尋求解救。
「你叫做維是吧？放我走！求求你放我走！你要什麼我都給你！」他像是拼命尋找浮木的溺者，聲線轉為淒厲，彷彿垂死烏鴉般充滿哀憐。
於是眾人也望向維，好奇他的反應。
然而維只是表情平靜的回望甬空，然後輕輕地搖搖頭。
「不好意思，我只是一個想完成任務的三界辦事員而已。」
碰！
門關上，轉眼間便消失不見。
「不────！」
半毀的火車車廂內，搖搖晃晃的昏黃燈光閃爍幾下便悄悄熄滅。
地面上本來還有些戰鬥後的餘火，不過也因密閉空間中氧氣缺少的緣故而逐一沉寂。
黑暗，再也沒有任何出口的隧道裡，只剩下令人窒息的黑暗僵凝。
「不准走……你們別走……拜託別走……」
此時甬空已經褪回嚴村長的外型，他原本以為這樣便可從縫掙脫，沒想到那銳利的尖鐵依舊毫不留情的貫串，不給他任何喘息取巧的餘地。
「別再丟下我一個……你們為什麼丟下我……」重鐵持續拉著他往下沉，轉眼間土壤已淹過嚴村長的脖子；他仰著頭，雙眼無神的遙望，淚痕鼻涕不知於何時爬了他滿臉。
然後他終於完全沒入土中。
由於本身是甬空的緣故，即使深陷土壤中也能夠保持生命機能的運作，不至於因此窒息死亡；但也就是因為這般清醒，對他而言才是一種凌遲。
無邊的靜默裡，嚴村長似乎看見了幻影。
那一幕幕播放的，是他成妖以來的記憶……
畫面閃動。
他化為甬空回到村莊，明明擁有理智，卻任由狂亂的殺性主導身體，將昔日好友一一斃於村頭；他們的鮮血噴灑在地成了特有的圖騰，迫於害怕與敬畏的村民們從此奉圖騰與甬空為主宰……
畫面閃動。
他年食五人，血腥與妖性逐漸吞噬他的理性；在每個看月亮的夜晚，蹲據樹頭的他總會自言自語，不斷重複說著身為人類的記憶，但，這記憶仍是一天一天淡去，這讓他幾乎要忘了自己……
畫面閃動。
隨著時間的逝去，當年與他同時代的人都逐漸老死；他再也找不到可以核對記憶的人，他無法依靠與故人的對談來加強自己曾經身為人類的印象事蹟；於是他開始害怕，他緬懷那些單純美好的日子，他不願讓那些過往從腦海中消逝。
最後他設法得知昔日朋友的轉世，冒險侵入城市殺人溶頭，奪取他們的前世記憶……
在他們的記憶中，有他。
他是怎麼樣的一個人呢？
沒有他們，他自己也無法知曉。
畫面漸漸地不再閃動了。
嚴村長閉上眼睛，他不曉得何時才會沉至最底層，亦不知最底層會有什麼。
希望屆時會是地球中心的熔岩。他這麼想著。
也許再過沒多久，他就無法想了；也許再過沒多久，他就完全變成甬空，而不是那個嚴村長了。
下沉。
下沉。
「別丟下我一人……別忘記我……」
下沉。
下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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