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六》

「……聽見了?」
長屋兩端,兩股異樣的氣氛對立;在『閻羅王』之一的赤方盜取輪迴資料、並且逃逸無蹤之後,又發現『閻羅王』之一的秀卓正是引起地獄動亂的主謀;尤其風火山林更是被操弄的大棋,本來他終於可以藉由地獄政府所賦予的權力來制裁不滿已久的維;如今卻立場顛倒,反而被這賦予權力的高層狠狠搧一巴掌……

另一方面對秀卓來說,亦是事蹟徹底敗露的巨大窘境。
他因為生性悲觀,所以規劃事情也比常人更加務實;原本他設想如此借刀殺人、自己還能不沾上一滴血,假使維最後還是強烈抵抗,不願為其開啟通往創世神平靜園地的大門,那他大可將其抹滅,然後繼續保有『閻羅王』這個位子,再另行尋找通往永恆淨土的途徑。

只是現在……

「確確實實的聽見了。」風火山林的眼底燃起三種不同滋味的憤怒,一是不得再名正言順的追擊維,二是自身被矇在鼓底,三是秀卓的惡劣背叛;他感覺到滾燙的血液激活了自己身上每一條戰鬥神經,『好想撕裂些什麼……』,他的指尖開始蠢蠢欲動。
「哈,我果然運氣相當差勁啊……」秀卓使用平常那種無力又悲觀的語調自我調侃,但不可思議的是,竟然一點也感覺不到他放棄的意圖,倒是嗅到完全豁出去的心態、以及附帶的濃厚殺氣──

而現在這種情況,對維來說是最好也是最壞了。
好的當然是指他洗刷冤屈,再也不用被地獄政府當成通緝頭犯;壞的是他尚未脫離秀卓的鉗制,隨時都有可能丟了小命……

「風火山林!」這時秀卓忽地大聲說道:「我們兄弟一場,來做個交易吧!」
「……」風火山林沒有說話,只是沉默的望著他。
然而秀卓也不引以為意,繼續說了下去:「你讓我離開,我把維解決,兩大亂源同時離開地獄,讓此再度恢復安寧。」接著他露出陰狠的微笑,「這個方法對你我都有利,你覺得如何呢?」

而當秀卓問罷,便自認為風火山林勢必會陷入巨大掙扎……因為這個交易條件相當聰明,於公,正好符合風火山林所要的地獄的秩序安寧;於私,也完美解決了風火山林的眼中釘……想至此,秀卓甚至在心底以為自己還能夠掌控大局。
然而風火山林安靜片刻後所給出的答案,卻狠狠地出乎秀卓意料之外。

「我不會同意你的交易的。」凌亂的長髮幾乎遮不住殺意澎派的雙眼,風火山林字字句句透露著堅定,「我是維護地獄秩序的總長,而秩序也必須被徹底執行;所以我絕對會拿下你。」他頓了頓,「至於維,為了顧全大局……我會盡量在行動中不誤殺他的。」

──漂亮的一箭雙鵰!

秀卓難得露出一絲詫異的神情,他搖搖頭,突然輕笑了起來,「呵呵……風火山林,我倒是沒想到你這麼狡猾……」
「兵不厭詐啊。」風火山林勾起殘虐的微笑,現在的他只想大開殺戒。
「唔、唔唔!」被扣住頸顎的維欲大聲抗議,卻還是音不成語。

然後就在這一瞬間,雙方都做好了交戰的心理準備。
「聽著──」風火山林中氣十足的向後方黑衫警衛喝令。
「你最好快點──」秀卓冷瞪著維,手上下壓力道加重。
「拿下他們──」風火山林振臂麾下,整間長屋登時撼動。
「開啟通往永恆淨土的大門──」維的身軀一吋一吋陷入水泥牆,在秀卓的強壓之下,裂痕逐漸加劇。

「動手!」風火山林率先衝出。
「聽見沒有!」秀卓大力一推,整片水泥牆應聲而破。
下一剎那,秀卓緊勾住維的衣領、拎著他往外逃竄;然而正當他們躍出水泥牆洞的那一片刻,竟有一顆巨大無比的機械鐵拳迎面而來!

「什麼!」秀卓大吃一驚、瞬時反應過來這是地獄門神機器人,而之所以會出現在此,正是剛才風火山林的偷偷調度。
「快閃開啊!」眼見自己就要被一起打中,維連忙大喝提醒遲疑的秀卓;所幸秀卓確實武藝高強,在短暫滯空的瞬間找到最近的一塊石屑,接著借力使力、讓自己與維改變方向,往隔壁的公寓屋頂飛托而去。

不過,他們這也只是避開第一擊而已。真正可怕的危機尚緊追在後,那便是猶若猛虎出閘的風火山林;就在他們登上公寓屋頂之際,一記銳直的手刀便從天而降,若不是秀卓反應迅速,他與維兩人都有可能變成四塊屍體。

「媽的!」傾刻間近身戰猛烈爆發,秀卓一手緊拎著維、一邊與殺氣騰騰的風火山林快速拼鬥,也因如此,導致他吃了不少下風火山林冷硬的拐子。
「快點開啟通往創世神園地的大門!這樣子我們兩個都可以逃離這裡!」戰鬥途中,秀卓還不忘催促著維快點動作。
「不准!否則我就把你們兩個都殺了!」風火山林雙目充血赤紅,剛猛無匹的正拳頻頻削過秀卓的要害。
「快放我下來!我頭暈想吐啦!」渾身無力的維只能任由擺佈,在秀卓的鉗制下像個玩偶般晃來晃去。
「快點動作!」秀卓氣急敗壞的大吼,同時抓住倒楣的維去擋風火山林的攻勢。
「不准動作!」風火山林無差別的爆裂揮拳,也不管打得是秀卓還是維,只管亂成一氣的往他們招呼。
「啊痛!靠!住手!」莫名夾在兩人戰鬥中間的維猶若啞巴吃黃槤,適才的舊傷加上現在的衝擊,簡直要了他的小命。

這時,戰鬥圈外不敢貿然出手的黑衫警衛們俱看傻了眼。
「怎麼看……都像是他們在圍毆他欸?」這是他們心裡的共同感想。

所幸這樣的戰鬥沒有持續太久,因為秀卓也顧慮會不小心將維給活活打死;於是他抓著維急速退離公寓屋頂,踏上隔壁的平房瓦礫,然後橫向往斜前方的大樓內部猛竄而入。
見狀,風火山林當然毫不遲疑的追了進去,卻沒想到追到樓梯口後便跟丟了蹤影,「往上?往下?」風火山林咬著牙快速思考,但怒氣卻一波一波的湧上,迫使他丟棄理性,「操他媽的!別以為這樣就可以拖延住我!」下一片刻、他又循原路縱身跳出了大樓。

而這邊,大樓的樓梯間內,兩道人影一邊往上奔走一邊彼此爭執。
「快點開啟通往創世神園地的大門!」被逼急的秀卓緊揪著維的衣領大吼。
「你是跳針是不是?怎麼老是重複這句話?」維被搖得七葷八素。
「你難道自恃擁有開啟通道的方法,就以為我不敢殺你嗎?」秀卓陰狠地道。
「有種就來啊。」維的嘴角還有未乾的鮮血痕跡,卻不影響他微笑的從容。

這時他們所在的樓梯間正下方忽然穿入一隻巨大機械手臂,登時間爆開的鋼筋石屑紛飛!
「什麼?」秀卓與維同時驚聲大呼。
「既然你們不出來,我就把這棟大樓當成你們的墓碑!」碎開的洞穴外,風火山林站在地獄門神機器人的肩膀上,俐落地下達指令,「砸爛他!」
下一剎那地獄門神機器人雙拳高舉,像是動能開到最高速的打樁機那般沿著大樓外壁瘋狂轟下,打得彷彿整座庚區都震動不已!

「風火山林這傢伙……真的發飆啦?」秀卓拎著維在樓梯間縱跳、數度都跟機器人的拳頭錯身而過,噴在半空中飛舞的石塊彼此撞擊又飛散,配合那如雷貫耳的轟隆撞擊聲,簡直就像一場失控的重金屬搖滾晚會。

這時又是一記暴力的鐵拳從下方轟入,頓時將秀卓與維所踩之處給打成碎石,眼看他們一個踏空、就要直直往下落去,幸好底邊樓層的外牆整片傾倒,意外成為他們的立足之地;不過這份巧合沒有幫助他們脫離險境,畢竟整棟大樓俱已坑坑疤疤,他們甚至可以在不規則的巨大破洞中與風火山林四目相對。

「夠了!」倏地、秀卓在一塊石礫上停下飛竄的腳步,表情似乎寫著他的忍耐已到最極限。
「怎麼?要放了我嗎?」維輕鬆問著;他當然也想從這片困境逃脫,但前提是秀卓必須先放開他。

「我再問你最後一次,」鐵拳在他們上方爆開,拳風吹得秀卓的雙眼瞇起,一股紮實的殺氣纏繞著他的深沉眼瞳:「究竟要不要開啟前往創世神園地的門?」
「如果我說辦不到呢?」維仍然保持那貫輕鬆的模樣,即使全身是傷,但他還是企圖悄悄凝聚每一吋剩餘的力量準備抵抗。

「辦不到的話……」頓時間秀卓額上青筋狠狠暴起,「那我就殺掉你後再自行逃走了……」
而也就在這一刻,風火山林撇見了他們在大樓倒塌的石礫上彼此僵持的身影,於是他下令要地獄門神機器人停下未經瞄準的亂轟,然後仔細鎖定……

「去死吧!」秀卓單手揪住維的領口,另一手緊握成拳高舉。
「瞄準些!」風火山林指揮,地獄門神機器人的鐵拳後弓。
「想得美!」維的右掌手指一根一根收起,最後力量全灌注在這拳裡面。

接著、他們三方同時出手,互相往彼此轟去!

同時之間、一聲清脆的彈指響起,響徹雲霄!

──然後紅光一閃!
風火山林與地獄門神機器人的鐵拳突然定格了,面目猙獰無比的秀卓也忽然不動了,被他抓住、正企圖反擊的維的拳頭也莫名其妙地停在半空中了。

在那一瞬間,只有一道輕盈的淺紅色身影緩緩劃過天際,然後降落在秀卓與維的身邊,她手持一支兩公尺長的交通號誌,上面的字樣標示著:停。

『搞什麼?為什麼我動不了、地獄門神機器人也動不了?』風火山林完全搞不清楚現在是什麼情況。
『這女人是誰?她怎麼像路過似的出現在這裡?』秀卓眼角餘光看見了這道淺紅色身影,頭上佈滿了問號與驚嘆。
『天啊……這不是作夢吧?妳怎麼跑來啦?』三人當中只有維曉得這女子是誰,但他錯愕的程度絕對不亞於他們倆。

「維,我終於找到你了。」而就在天地都屏氣凝神的這一刻,那女子深情地望著維,然後緩緩開口說話。

──她,正是充滿驚奇的女殭屍,枝影若!

『啊?找我?』維連眼珠子都無法轉動,只能維持那副用力出拳的尷尬表情。
「在你離開之後,我才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枝影若兀自說著,不予理會底邊那群傻眼到靜默無比的黑衫警衛。
『什麼想法?你腦子裡有這種東西嗎?』雖然不能動也不能開口說話,維還是下意識的在心裡吐槽。

「你為什麼不看看我,沒人教你講話的時候要看著對方嗎?」這時枝影若不知哪根神經不對,忽然伸手去扳正維的臉,同時把秀卓揪住領子的手給拍開。
『明明就是妳施法把我們定住的啊……』維又好氣又好笑,只有他見識過枝影若操使交通號誌的神奇能力,所以才曉得現在為何動彈不得。
但風火山林與秀卓可就不得而知了,『現在是怎麼回事啊?』這是他們倆心裡共同的想法。

「糟糕,我剛剛講到哪了?」總算橋定姿勢後的枝影若笨拙地推著眼鏡回想,片刻後才眼睛一亮,「啊我想起來了,我說我明白了自己的想法……」接著她露出可人的微笑,「同時我也承受不住等待的煎熬,於是出鏡方去找你,逼問天空的雲水之後我才曉得你被抓來地獄了。」
『原來是問雲水啊……也對,那時與一海票勾魂差使的戰鬥鬧得那麼大,天空中的雲水想必是看得一清二楚了。』維心想,終於解開為何枝影若會出現在此這個疑惑。

「維,我只想告訴你一件事……」這時枝影若清了清喉嚨,神色認真無比。
『呃……這氣氛,好像不太對吧?』維汗顏。

「我……」她輕啟朱唇,魔法般的話語緩緩吐露。
『不是吧?不可能吧?』維想移開眼睛,卻徒勞無功。

「喜歡……」柔軟的聲線清楚響起,一字不漏的傳入眾人耳內。
『這時機不對啊!不是要講那個吧?』維在心裡大聲吶喊,但──

「……我喜歡你每次都買熱騰騰的食物回來給我!」

『啊?』維雖然還是僵凝著那一號表情,卻可以感覺得出來他的錯愕。
『啊?』風火山林與秀卓根本不曉得來龍去脈,更是一頭霧水。
「啊?」底邊的黑衫警衛紛紛倒成一片,他們還以為枝影若要告白……

但枝影若根本不把眾人的反應放在心上,仍然繼續滔滔不絕的補充說明:「住到鏡方裡面後,我久久才能到人間界購物一次,吃得盡是些垃圾速食、不然就是充滿防腐劑的泡麵罐頭,吃得我都想吐;直到你來了之後我才得以享受那些新鮮美味的食物,這段日子以來我彷彿像是置身天堂一樣,都不用動就有人買吃的給我!

因此我完全明白你對我的重要性了,如果沒有你,就沒有人當我的快遞……不是,我是指如果沒有你那就沒有人幫我買好吃的食物了,那我就只能可憐地躲在黑暗的鏡方裡,肚子餓扁扁。
那太痛苦了!就跟身上這難纏的詛咒一樣令人無法接受啊!

所以現在我只求你別在這裡玩了,快點回來幫我買東西吧,我願意將那些人類先還給你,可是你一定要繼續固定帶來好吃的食物給我啊!」

「……」

傻眼、錯愕、呆愣、不解、昏頭、汗顏、跌倒、低頭、無言、靜默、尷尬、摔跤、愕然……以上這些詞彙放大十倍都無法將現在現場的氣氛給具體形容,別說無法動彈的風火山林、秀卓、維,就連下面觀望的黑衫警衛們都像被五雷轟頂似的原地發呆……

『這、這女人……』維在心裡苦笑,『簡直是‧懶‧斃‧啦──!』

這時加諸在他們身上的停止咒術時效到期,剎那間所有原本持續的活動又重新運轉了起來。
風火山林所搭載的地獄門神機器人拳頭揮下;秀卓那充滿殺氣的拳頭揮下;維用盡全力反擊的拳頭也同時揮下;不過……這三顆拳頭本該揮擊的對象,俱因枝影若的介入而有所改變……

只見地獄門神機器人的鐵拳朝還停留在原地的秀卓砸去,而與之相對的是秀卓那傾滿威力的飛拳,他們兩者針鋒相撞,頓時間爆裂出巨大的轟響。
至於維那灌注全力的一擊,則是不偏不倚的敲在枝影若頭上……

「噢!」枝影若被打個正著,登時怒瞪著維,「很痛欸!」
「……」經歷適才那一切的維只能無言以對,也對於自己用盡最後氣力的一拳居然只是讓枝影若『很痛』而已這件事感到氣餒。

不過最最最令維感到無話可說的,還是自己的脫離險境,居然只是因為枝影若的無厘頭鬧場……

「小姐……」維無奈苦笑,下一秒就被枝影若揍了一拳,「不要叫人家小姐啦!」她臉紅說著,手上勁道還是威力十足。

這時地獄門神機器人與秀卓的雙拳對決也在灰飛湮滅中分出結果;兩剛相碰的下場是,地獄門神機器人的手臂全毀,秀卓整個人呈現大字型躺在碎裂的石礫上。

維輕咳著望向這場滿目瘡痍的終局,心裡面感慨萬千,「秀卓,你怎麼想也想不到會栽在一個腦子壞掉的女殭屍手上吧……」



……當名為「命運」的機器啟動,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每一件物就開始彼此交錯撞擊……



站在地獄門神機器人肩膀上的風火山林一臉茫然的望向維,維表情平靜的與他四目相接。



……到了最後,甚至連「命運」本身都不知道會將什麼推至出口,更遑論在那其中暈頭轉向的人們……



倒在石礫上的秀卓突然大口咳血,他掙扎著起身,雙眼已經什麼都無法看得清楚,卻仍是執著地朝維看來;但片刻後,他還是像斷線的傀儡般翻躺在地,只剩下肩膀的微微起伏還能判斷是否活命。



……人生就像是樂透彩,永遠難以預測接下來會開出什麼號碼……



「走吧,我們回去了,這次我想吃蚵仔麵線。」枝影若如入無人之境那般大喇喇地對維說著。
「……沒問題。」維勾起滿佈鬍渣與血痕的嘴角,苦笑,「走吧,我們光明正大的離開。」

然後這場連日以來的警備、動亂、追逐,就這樣畫下了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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