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號

《二十》

睜開眼睛。

被岩壁切割的狹長天空，映入了岩開的眼簾。

他緩緩坐起，發現自己位於一道大峽谷內，前後兩端俱是湛藍的蒼穹；不過他卻不如先前那般，急著看看自己又卡在哪種不拔之地，反而只是靜靜坐著，聆聽勁風灌入大峽谷的迴音。

因為輝玄妃的話，還在他腦海內盤旋。

「我又來到這種地方，又是母親的安排。」岩開低眉望著自己在水面上的倒影，不再如同以往那般稚氣，像是稍稍長大了些，但他自己卻沒有察覺。

「輝玄妃姑姑說，讓孩子離開自己身邊一定有其理由，這次，母親的理由是什麼呢？」岩開喃喃自語著，這是他第一次如此平和地思考事情，彷彿進入了禪的境界……

勁風，仍呼呼地吹。

岩開凝望被風撩撥的漣漪，從日出到日落，又從日落到日出，偶爾他也看看月亮，反覆想著輝玄妃曾經提點的隻字片語。

在這期間，他完全未曾移動身子。

他盡量不去聽任何聲音，並且克制自己打探週遭環境的衝動；雖然有些模糊，不過他隱隱覺得自己不該再像之前那樣大吼大叫；他覺得，他該多問問自己，聽自己的聲音。

然後又日落，又日出。

沒有流動的河水開始出現雜質沉澱，岩開的眼神卻變得更加清澈，雖然還是有許多迷惘打繞，可是他知道自己已經踏入了問題核心……

大風，咻咻地刮著。

在歷經三天三夜的靜坐後，岩開忽然感覺到疲倦。

「啊，好像就差一步啦。」他無奈一呼，躺倒在水面上，嚇走了幾隻覓食的小魚。

「問題很簡單，答案似乎也不複雜，但我就是跨不過去那個領域……」岩開望著被暮色染黃的狹長天空，失神地看著浮雲流變。

「如果能成為風就好了，無拘無束，來去自如。」他下意識的低語。

卻沒想到這時，一把忽遠忽近的聲線竟回應了他──

「成為風？但你是條河啊。」

「咦？」岩開被這聲線嚇了一跳，驚訝地坐了起來；但他左看右看，卻未望見任何可能說話的對象。

「呵呵……你看不見我的，因為我是風，沒有形體。」這時那把忽遠忽近的嗓音又再度響起。

「風？」岩開聞言一愣，「你說你是風神，伯考舅舅？」

「是的，你好啊，小剪孱。你叫什麼名字呢？」

「我叫做岩開。」

「岩開啊，你知道嗎？這幾天我繞行地球上萬圈了，每次經過都看見你呆坐在這裡。可以告訴我你在等待什麼嗎？」

「等待？」岩開微微頓住，露出有點傷腦筋的神情：「其實也不是在等待什麼，而是在思考一個問題……」

「什麼問題呢？」

「我是在想，媽媽總是讓我降生在這種無法流動的地方，用意為何？」

「喔……呵呵，大姐做了這樣子的事啊。」

「嗯。」岩開點點頭，「不過我還是想不出一個確切的答案……」他有些不好意思的說著：「所以剛才才會希望自己乾脆變成無拘無束的風。」

「呵呵，風也不是無拘無束的呢。」這時那把聲線緩緩說著。

「咦？怎麼會呢？」岩開一傻：「你想飛去哪就飛去哪，相當自在啊。」

「嗯……不過我卻始終無法停下。」

「啊？」

「我從誕生的時候就開始奔跑了……岩開，你聽過我的故事嗎？」

「嗯，我有聽過。」岩開點點頭，很久以前還在母親懷抱裡的時候，他曾經聽過大家族裡每一位成員的傳說，其中當然也包括風神伯考。

「你從出生的時候就開 始奔馳了，當初雖然是無形之體，卻覆有各種材質的鱗片，雖然沒有眼睛，卻生有六條長著勾子的腿；後來世界雛型誕生後，你的異鱗便逐漸脫落並附在各式各樣的 物體上，於是這世上萬物才有了自己獨特的質地；而當你的異鱗終於脫落完畢之際，你也變得無色無味無形無狀。」

「呵呵……是的。」

此時岩開卻歪了頭：「可是你不但沒了異鱗覆蓋，又能來去自如，為什麼還會說自己不是無拘無束呢？我覺得你已經完全自由了耶。」

「是嗎？但相反來看，永遠無法停下，永遠無法讓別人看清我的面貌，這是否也是一種拘束呢？」

當伯考問罷，岩開的思路也跟著一頓。

他微微皺眉沉思，這種反向思考的問題是他從來不曾探詢過的。

「因為對於這個世界，我們都有各自的使命，所以我們也都會有各自的自由與不自由。」忽遠忽近的聲線，伴隨著風聲訴說著。

「使命……」岩開喃喃，忽然想起夏之神日昊曾問過自己使命是什麼。

「一切的運行都有其意義。如果我不是無形無狀，我也不會寄情於捏塑白雲，進而產生了魚、蝦、鳥、蟲、獸、乃至人等百族……」

「嗯。」岩開忽然對這形塑生物的始祖產生了敬畏。

「所以岩開，你不用感到如此困惑，你是一條河，應該去思考身為一條河該做什麼；而不是終日問著自己，為什麼自己身為一條河？」

剎那間，岩開終於豁然開朗！

「是了！伯考舅舅，就是這個了。」他站在河面上，對天空興奮大呼：「原來這就是我一直無法往前跨出的原因，因為我一直沒有正視自己的身分與使命！」

「呵呵……順應自然，生命會自己找到方向。」

「謝謝你，我都懂了。」岩開神采煥發，那稚氣的臉龐已不復在，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清爽的堅定。

轉折，往往都在一念之間。

他望向大峽谷的底端，那是一片天空，一直未曾前往檢視的他根本不曉得大峽谷之外是什麼。

不過此刻，他卻握緊了拳頭！

下一眨眼、他捲起沉寂 已久的河水，聲勢驚人地往大峽谷底端奔騰而去；也許那裡是毫無出路的深淵，也許那裡是乾燥的沙漠，但岩開已經做好了面對一切的心理準備，他知道自己不該再 依靠眾神的力量重回母親懷抱，而是要靠自己水流沖激出屬於自己的道路，而這，也正是母親希望他頓悟的勇氣──

「我是一條河，就該勇敢流動！」

這一剎那，他終於迎向那未知的關口。

飛出大峽谷的那一刻，他感覺到自己騰了空……接著，他看見壯闊的湛藍，他聽見溫柔的海潮；原來大峽谷的出口下方，就是海洋！

然後他落下，然後他再度回歸了母親的擁抱。

但與之前不同的是，現在的他終於覺得踏實。

他的元神意識緩緩遁入虛無，感覺自己置於一片溫暖……

然後白光一閃，這一瞬間彷彿永恆。

岩開躺著，感覺天上的大雨正讓自己緩緩重生。

當他張開眼睛之際，同時也看見了一抹久違的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