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二十分鐘後,一台黑頭轎車緩緩駛入豪宅的車庫,電動鐵捲門甫關閉,那兩名黑衣人便一左一右將柯叔與小迪押出。
接著他們走上大理石樓梯,來到一間寬敞高雅的大客廳,兩名黑衣人讓他們坐下,然後其中一人拿起對講機啟動通報:「報告,人已經到了。」

於是隨之而來的,便是短暫又漫長的等待。期間柯叔與小迪一直四處打量所在環境,但除了感覺出來這是有錢人家之外,便再也找不到任何線索。
這時走廊響起了一陣高跟鞋輕觸地面的跫音,似乎還尾隨著兩道沉重的皮鞋摩擦聲響;片刻後這些聲響的主人終於出現在柯叔與小迪的面前,並且冷冷的望著他們。

「?」見著來人,柯叔與小迪表情疑惑。
「你們不會見過我的。」那名身穿黑色套裝的女士淡淡地道,身後兩名保鑣像山上修練的熊。
「妳是誰?」柯叔立即追問。
「哼。」女士用鼻子輕輕一笑,似乎對於這個問題感到厭煩;她看上去年約四十左右,保養得挺好,長髮高高盤起,儀態帶著幾分高貴。
接著她緩緩走到小迪面前,垂眸凝視著他:「沒想到『盜路賊』也有年紀這麼小的?」
「哪有,我再一歲就滿18了。」小迪倔強地回嘴,隨後被柯叔低聲喝止。
但這回女士倒是咯咯的笑了,這讓小迪臉紅了起來,不可否認,這女士笑起來的時候確實風韻十足。
然後她一邊輕笑一邊旋身至對面沙發坐下,當她坐定,臉上的笑意也收斂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冰冷的寒。

「抱歉,用這麼強硬的手法將兩位帶至這裡,容我自我介紹,敝姓甄,是游先生的情人。」
「情人?」柯叔一愣:「但從未聽說……」
「對。」甄女士鏗鏘打斷:「在新聞媒體前他一直是單身的形象。」
「……我懂了。」柯叔頓時明白了這層男女關係:「那妳的目的是什麼?」
「你覺得呢?」甄女士冷冷地道:「當然是他委託你們盜取的東西。」
「妳又不知道他委託我們盜取了什麼東西,幹麻要搶?」這時小迪忍不住插話。
「我知道,我當然知道。」沒想到甄女士的語氣忽然變得嚴肅憤怒:「那一定是要給姓舒的女人的東西!」
「啊?」柯叔與小迪聽得一頭霧水。

「……哼,你們知道他一直在媒體面前保持單身的形象,但你們曉得為什麼嗎?」甄女士問。
柯叔與小迪對視一眼,搖搖頭。
「因為他其實是有妻小的。」甄女士冷冷說著。
「!」
「在他年輕的時候,曾經與一位姓舒的女人交往過,並且產有一女。」甄女士頓了頓,似是在思量說出這些有無關係,片刻後她才選擇繼續說了下去:「後來他因為實在太過窮困,認為自己不能再拖累妻小,便拋下她們毅然離去;之後那姓舒的女子帶著孩子另外改嫁。而他則是在跌跌撞撞一段日子後,投資意外出現起色,一路成就了至今的財富與聲名。」
「然後呢?」小迪大膽詢問,他並不明白這之間的關聯。

「然後……然後這些事情只有我知道了。」甄女士忽然望著某處失了焦。
「其實他出於愧疚,即使事業成功了也一直不敢去見她們母女,反而只是默默地匯錢給她們,支援她們的經濟。」她輕頓,「這也是為什麼他一直在媒體面前保持單身形象的原因,因為他不想讓那對母女有不好、疏遠的觀感;但我認為……其實他這麼做的原因,是因為他仍想挽回她們!」

「所以妳認為游先生委託我們盜取的東西,就是挽回舒姓女子的契機嗎?」柯叔並不駑鈍,他立即將這兩者作了連結。
「難道不是嗎?」甄女士冷哼一聲:「我不能接受他這項作為,這些年來一直都是我在陪伴他,他現在出了重大車禍瀕死垂危,也是我不捨晝夜的照顧著他;但他卻仍只想著要挽回那對母女,我,我!」她激動說著,竟然眼眶泛紅。

「哦──原來是這樣啊,哈哈!」

沒想到就在氣氛嚴肅凝重的這一刻,小迪突然清朗的笑了出來。
「小迪!」柯叔完全沒想到小迪會有這麼脫軌的反應,連忙緊張低喝。
「你!」甄女士更是光火,因為自己心頭的痛居然換來笑聲。
但小迪完全不理會這些如針般掃射過來的憤怒目光,反而大著膽子對甄女士說道:「妳知道嗎?游先生一共委託我們盜取了兩段『路』,然後分別要我們送至兩個不同的地址。」

「兩段『路』?不同的地址?」甄女士頓時一愣,「難道不只給姓舒的女人?」
但小迪沒有立即正面回答,他雙手握拳放在大腿上,抑制著自己的緊張,然後向甄女士說著:「我想其中有一段『路』確實就是要給舒女士的,而這段『路』的內容就是游先生出車禍當天的過程!」

「!」甄女士面露驚訝,她對於那天游先生為何忽然推掉所有行程、並且搭車離開公司的原因並不了解,不過她沒有追問,因為接下來的車禍便已轉移她所有的注意力。
這時小迪翻開灰色包包,拿出那個黑色絨布袋子,取出其中一顆璀璨美麗的『路的結晶』,然後對甄女士說道:「就是這個,只要妳雙掌闔握,就能進入『路』中體驗當時游先生的所見所聞以及感受。柯叔,是這樣子沒錯吧?」
「對,但是小迪,你……」柯叔神色緊張。
「沒問題的。」小迪表情也戰戰兢兢,但他的眼神相當堅定;接著他再度轉頭望向甄女士:「如何?願意嘗試嗎?」

頓時間他們沉默以對,甄女士冷冷直視著小迪,似乎是在秤量他的話有幾分可信,最後她深呼吸了一下,然後緩緩伸出手掌:「拿來。告訴我該怎麼做。」

當下小迪像是賭贏了什麼似的,微微鬆一口氣,他將璀璨的結晶交到甄女士手上,「用兩掌合握,然後閉上眼睛放輕鬆就可以了。」
於是甄女士有些遲疑地依照指示闔掌輕握結晶,頓時間結晶開始隱隱流轉著幽光,甄女士的神識也逐漸陷入了游先生的『路』的記憶之中……

§

他淚流滿面地睜開眼睛。
鬧鐘同時響了,他卻沒有伸手去按。
因為他夢見了舒涵,還有女兒小可,他夢見她們向自己微笑,背景是鵝黃色的家鄉。
「你什麼時候會回來?」
「晚上就回來了。」
但是他再也沒有回來。
「媽媽,爸爸呢?」
「爸爸晚一點就回來了。」
但是他再也沒有回來。

他再也沒有回來,他就這樣將她們拋下。

坐在床沿,他靜靜擦著眼淚,然後他進浴室梳洗一番,換上西裝後便驅車前往公司上班。
一路上,夢境都揮散不去,彷彿一顆隕石般在他的胸口砸出大洞;他以為自己已經能很熟練的應付愧疚,卻沒想到今天的自己會這般無助。
於是他想了很多很多,坐在辦公桌前,也不時陷入莫名的沉思。
然後一股一直以來不敢妄想的念頭逐漸成形,他漸漸地不再埋頭批改公文,反而望向玻璃窗外的都市風景。

「為什麼我不去當面道歉呢?」

他這樣問著自己,疑問越滾越大,他曉得自己都是出於虧欠所以慚愧,但因為那個夢,他才逐漸明白自己的逃避其實於事無補。
因為他始終沒有回去,他始終沒有完成最當初的小小承諾。
剎那間他雙拳緊握,決定去找她們──

接下來的一切彷彿快轉,他走出辦公室,不理會沿路上的叫喚,不理會公文的延宕,他打電話叫來司機,然後從筆記本中調出那早已查明的地址,吩咐司機一路直奔而去。
坐在汽車後座,他胸口鼓動激昂,那排山倒海而來的情緒幾乎淹沒了他,一句道歉,在他心頭千迴百轉的演練,他幾乎要流淚了,為自己的愚昧與虧欠而流淚,他想起舒涵,想起小可,想起她們夢中站在矮房家門口替自己送別的模樣,他就忍不住鼻酸。

他知道自己對不起她們,徹徹底底的對不起她們,而且他不應該再逃避了,他應該認真而且誠摯的向她們道歉,他要握握她們的手,感受那久違的溫度,他要好好看看小可的美麗雙眼,然後用盡一切融化她對他的不諒解,他還要告訴舒涵,當初是自己太過天真,是自己太沒有責任感,他甚至還要──

『碰!』轟天巨響鋪蓋而來。
在劇烈疼痛的那一剎那,他仍惦記著,舒涵……小可……他還欠她們一個正式的道歉。

§

……甄女士緩緩睜開眼睛,神情已經卸去先前那股冰冷防衛,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惆悵。
「原來他是為了向她們道歉,才會突然離開公司……原來是這麼一回事。」她喃喃著,眼神幾乎失了焦。

「我想游先生送這段『路』給舒女士,是因為自己發生了車禍,而且一時無法離開病塌,所以才用這種方法傳達自己那份深深的愧疚與想道歉的心情。」小迪小心翼翼的說著,深怕任何用詞不恰當。
「但是,」突然間、甄女士又升起了那道嫉妒的防衛的牆:「但是這又代表了什麼呢?他回去找她們,不正是說明他的真正所愛嗎?」她一想到適才感受到的那股濃濃牽掛,長久以來的委屈與酸澀頓時更加勃發。

「我,我覺得不見得。」沒想到小迪突然再度語出驚人,柯叔與甄女士都訝異的望著他;只見他又從黑色絨布袋子中拿出另一顆『路的結晶』,然後謹慎地說道:「剛才我們是被強行帶來這裡的,完全來不及看地址,但我猜這顆結晶就是要送到這裡,送到妳的手上。」

「!」甄女士半信半疑地望著小迪。
「拜託,請妳體驗它。」小迪硬著頭皮說出了請求。
於是甄女士也不再推辭,畢竟剛才已經有了一次經驗,再來一次也無妨,更何況她也想知道他指定盜取的『路』究竟是什麼樣的內容;所以她緩緩伸出雙手接過了第二顆結晶,比照適才的步驟,閉上眼,雙掌闔握。

然後幽光流轉,『路』的記憶畫面再次輸入……

§

那是一片美麗的晚霞。
他與她將轎車停在路旁,然後手牽著手一同散步。
他因為事業有了起色,神態顯得朝氣健康。
而她尚未老去,清純的模樣簡直與現在判若兩人。

他們一直走著,好像全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空氣甘甜,他覺得心頭無比溫暖,好久沒有這麼輕鬆快樂。
「欸,你在笑什麼?」她忽然問。
「我有嗎?」他不自覺的摸摸嘴角。
然後她笑了,因為眼前這個穿著西裝的男人模樣逗趣。
「我不能笑嗎?」他輕輕摟著她,「我開心嘛。」
於是她也臉紅地笑了,有種微醺的錯覺。

只是突然地,她臉色又變得黯淡。

「怎麼了?」他察覺到她的心情變化。
「沒什麼……」她低聲說著,「我只是在想,你對我是真的嗎?」
頓時他感到驚訝,「這是當然的不是嗎?」
「那我跟那個女人,你愛誰多一點呢?」她微微頓下了腳步。
他愣住了,他思量著該怎麼告訴她真正的答案。
然後他拉起了她的手,繼續向前走著。

「對她,或對她們,那些原本的感覺都已經化成了愧疚,我沒有資格對她們談愛。」他緩緩地老實說著:「她確實曾經站在我愛人的那個位置,但是已經經過這麼多年,經歷了這麼多事情,這一切早就人事已非……
不過妳卻是不同的,因為我不會、也不願讓同樣的遺憾再度發生,現在妳陪伴在我身邊,我就一定要好好的珍惜妳,愛妳,讓妳開心。」

「哼,誰曉得你說真的還假的?」她又害羞的臉紅了,輕輕甩開了他的手。

「真的!」這時他趕緊牽住她,「這是兩種不同的情感,對她是傾向於過往的愧疚與遺憾,對妳則是唯一僅有的愛情……」他認真地看著她:「請妳相信我愛妳,而且不要忘記這一點,現在的妳才是屬於我的當下。」
「哈……什麼啊,好繞口噢。」
「妳快答應我。」
「一定要嗎?」
「一定要。」
「好啦。」於是她終於燦爛地笑了:「我相信你。」
「真的要相信喔!」
「會啦。」
「真的不要忘記喔!」
「好啦。」

……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拖得好長好長,兩隻牽起的手,一直緊握不放。

§

當甄女士緩緩睜開眼睛,淚水已經花了她的妝。
『路』的記憶裡頭的女孩,正是她當初年輕的模樣。

「我怎麼會忘記了,我怎麼會忘記了?」她感受到『路』裡頭他的誠摯與堅定,又想到他知道自己可能不久於人世,所以送了這段『路』給她,告訴她,其實他對她的愛情一直存在;而對於舒姓母女,其實只是想給她們一個誠摯的道歉……

柯叔與小迪靜靜坐在對面,雖然不是完全了解所有事情的轉折,卻也識相地不在此時出聲打擾。
片刻後,甄女士總算稍微和緩了情緒,她面帶歉意的望著他們,然後低首致意。
「抱歉,因為我而讓你們經歷了這麼大的波折。這段『路』我就收下了。」然後她頓了頓,將第一顆『路的結晶』推了回來,「至於這個,煩請你們轉交給他想給的人。」
「沒問題,這是我們的任務。」柯叔伸手接過,將『路的結晶』收到了黑色絨布袋子裡面。

「等等我會請人送你們回去的,最後再次說聲抱歉。」甄女士再度垂首,當她抬起頭,眼神裡已經流轉著溫暖的氣息:「那麼我要再去醫院陪伴他了,失陪。」
「喔?那不好意思,想順便麻煩妳一件事,」這時柯叔道:「請妳轉達游先生,說我們已經取得『路的結晶』,並且送到他所指定的地方了。」

甄女士愣了一下,望著手中的結晶,然後輕輕一笑:「沒有問題,我會轉達他的。」
「嘿嘿,太好了。」這時小迪才鬆了一大口氣,慶幸一切平安落幕。
「也謝謝你,小弟弟。」忽地,甄女士向他一笑。
「呃,這沒什麼啦。」小迪又不好意思的臉紅了。

於是他們彼此道別。
接著那兩名黑衣人開著同一台黑頭車,將他們送回老HONDA的停車處,並且為稍早之前的暴力行為向柯叔與小迪鞠躬致歉,之後便驅車離開。

「真是有驚無險……」小迪望著黑頭車遠去,突然感覺這一切甚至比異度空間還不真實。
「是啊,幸好我們能沒事。」柯叔應著,忽然用力拍了拍小迪的肩膀:「小子,這都多虧了你啊!」
「哈,哈哈。」於是小迪這才慢慢回過神,恢復平常那副活潑的模樣:「還好啦,別讓我太驕傲。」
「不過話說回來,你怎麼知道結晶內容是游先生的愧疚?」這時柯叔忍不住好奇的問。
「因為我用手電筒預覽得知的啊。」小迪得意一笑。
「喔,原來如此!那第二顆也是囉?」柯叔笑嘻嘻的又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不,第二顆我沒有預覽就直接拿回來了,因為當時怕你等太久。」小迪歪頭說著。
「啊?那,那你怎麼敢貿然拿給她體驗?」柯叔一愣:「你不怕那可能是游先生跟別的女人的片段、或是其他的東西?」
「不怕啊。」這時只見小迪緩緩露出微笑。

他想起之前在離開病房之際,游先生看一眼海芋才捨得睡的模樣。

「因為我依稀聞見,甄女士身上那股淡淡的海芋香。」

後來他們將『路的結晶』與使用方法一同投遞到舒女士的家,總算完結了這次的任務,小迪也正式成為一名『盜路賊』新手。

沒多久後,他們偶然在新聞上得知游先生過世的消息,莊嚴的告別式上,一堆攝影機拼命想拍攝家屬崩潰痛哭的情景,而他們也理所當然地拍到了甄女士的身影;接著媒體便開始發揮編劇的能力,竟還真歪打正著地猜中甄女士的身分。

然後,又不知哪家雜誌社的記者這麼厲害,甚至拍到半夜甄女士拈香時哭泣卻帶笑的表情;於是這張照片被大肆宣傳,都說這個女人即將得手龐大財產,所以才會有這麼衝突的表現。

但是小迪可不這麼認為。

他覺得甄女士大概是想起以前甜蜜的片段,所以才帶淚的微笑了;同時他也認為甄女士並不希罕那筆龐大的遺產,因為對她而言,她已經擁有了更珍貴的東西……





(海芋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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