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號

《三》




「相信我！沒有別人了。」

距離開始產生異變的房子十二條街的道路旁的Nissan汽車內，男人與女人僵持著。他身材福態，平常總是笑咪咪的表情垮成無奈，一股怒氣不上不下的梗在胸口，接著操縱方向盤的雙手順勢旋轉讓車頭靠邊並打了臨停燈誌；而她只是紅著眼眶默默看向窗外，雙唇緊抿，擁有白皙皮膚的她看起來幾乎與一般台灣人無異，深邃的五官襯托出異國的氣質，無論是在越南或台灣，她都算是中上水準的美女。

「我已經43歲了。」女人低聲說著。
「我知道啊。」男人：「我也已經50歲了。」
「你們男人不一樣。」女人的國語帶著一絲異國口音，卻不影響語句中悲傷的濃度：「我還有兩個孩子，他們……」
「妳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男人皺起眉頭，認真說著。
「現在是這樣，可是之後如果你跟我，那……」
「不會。」男人堅定打斷：「相信我，除了妳我沒有別人了。」
女人沉默了一晌，眼眶仍紅。「開車吧，我得回去煮晚餐。」
可是男人沒有動作，僅僅無奈的看著她。

而就在這對夫妻氣氛低靡的時候，忠佑已經走到了距離他們十二條街外的家門前。

他口袋裡的鑰匙被捏得死緊，幾乎在他皮膚上留下壓印的痕跡，手心的汗水讓口袋裡變得溼熱，他卻不肯抽出口袋，因為他仍猶豫著是否要進入家門。
他的步伐極為緩慢，由於駝背的緣故，背在肩上的包包看似有千斤之重；與昂然自信的妹妹小蓁相比，他常常顯得沉悶無趣，他永遠不會主動跟家人透露在外面遇到的種種情形，甚至詢問也不見得能得到確切答案，也因此讓媽媽頗為擔心。

忠佑在大門前躊躇著，嘴裡似乎念念有詞，卻聽不清楚他在說什麼；不時他還會左顧右盼，彷彿提防著誰在看他。
最後，他終於慢慢的將手從口袋中抽出，露出緊握的鑰匙，然後戰戰兢兢地打開了大門。
「不，不行！」沒想到下一刻，他又用力將門給關上！「被發現就完蛋了！可是……」
他痛苦地握著大門門把，自然捲的兩鬢在不知不覺間被汗水沾濕，兩條眉毛像是鉛塊般壓著眼睛，腦海裡不斷回想著稍早前的對談……

片刻後，他用力深呼吸幾口氣，像是下了某個決斷，然後再度打開大門衝了進去，可是他壓根沒留意到玄關口多了一雙陌生的皮鞋，那是鄭高倫的皮鞋；他也完全沒有察覺到長廊上詭異的氛圍，那是某種力量在悄悄運作的氛圍；他就這樣毫無所察的筆直走向自己房間，然後打開房門踏了進去。

「呀！」剎那間縮在角落發抖的小蓁被突如其來的闖入嚇得尖叫。
「啊！」忠佑對上小蓁恐懼的神情也被嚇了一跳，然後一股怒氣陡然衝上腦門：「范怡蓁！妳躲在我的房間裡幹麻！」
「范忠佑……你，你！」小蓁滿臉錯愕，她自從在廚房看見詭異人影後便沒命似的逃竄在各個房間中，完全沒想到會這麼碰巧，遇見剛回家的哥哥！
「我什麼我，妳快點給我出去──」忠佑惡狠狠地對小蓁吼著，他正急著做某件事情，但也就在這一刻他才發現，這裡根本就不是自己的房間。

「這裡不是二樓客房嗎？」他一愣：「怎麼回事？」下一刻他反手打開房門要出去查看，卻及時被小蓁尖銳喝阻：「等一下、別丟下我！」她飛快地衝上前來拉住忠佑的手臂、並且握得死緊。
「幹什麼啦妳，放開啦！」頓時忠佑嫌惡地要甩開她，他可不能在這裡被絆住，畢竟距離約定的時間已經越來越近。
「你聽我說！范忠佑你聽我說！現在怎麼開門都沒有辦法去對的地方，而且家裡還有一個巨大的人影！」於是小蓁急促地解釋著狀況。

「妳瘋了喔！」忠佑雖然一時甩不掉妹妹，但另一隻手已經將剛才那扇門再度打開，他還正想喝斥小蓁，卻被門後的景象給狠狠愣住：「廚房？怎麼可能？」
「我真的沒有騙你，而且我剛剛就是在這裡看到巨大人影的！」小蓁的十指幾乎陷到忠佑的手臂肌肉裡，深怕再遇見那詭異黑影。
「放、放手啦！很痛欸！」這時忠佑終於用力將小蓁甩開，然後不信邪地走進廚房；而小蓁害怕落單，於是也趕緊跟了過來。

「這是怎麼一回事？」忠佑皺起眉頭，背脊有點發涼，他回頭瞪著小蓁，以為是她在搞鬼。
「我不知道，我真的什麼都不知道！」小蓁又恐懼又憤怒的回吼著：「而且我已經繞好久了，一直都走不出去。」
「出不去？」剎那間忠佑身子一顫，他立刻想起自己原本要做的事：「幹！怎麼可能出不去？出不去我就完蛋了！」下一刻他竟又打開門跨了過去，然後慌張地穿梭在各個房間內，而小蓁則是一邊大叫別丟下她一邊緊跟在後，兄妹倆像發瘋了似的將門開開關關，好一會兒後，忠佑居然又偶然回到了廚房，於是他這才停下了腳步。

「真的出不去……」他雙眼圓瞪，眼白充滿血絲，氣喘吁吁。
「別，別再跑了，范忠佑，不准你、讓我落單……」小蓁也是上氣不接下氣，如果眼前這個人不是哥哥而是媽媽，她眼眶裡的眼淚一定早就滾了下來。
「不可能，這是鬼打牆嗎？」忠佑語氣顫抖，他眼珠左滾右滾，不停思考目前的情況：「不行，我一定要出去，我們找人來救！」
頓時間他才想起來自己褲子另一邊口袋裡放的是手機，於是他急急忙忙抽了出來，卻發現竟然毫無收訊，就連撥打112緊急電話都沒有回應。
「沒用的，我剛剛到客廳用室內電話也打不通……」小蓁非常疲憊地靠著牆壁，總算舒緩了一點激烈運動所造成的氣喘。
「可惡！可惡！」忠佑闔上手機，用力搥打著廚房中央的餐桌，但他仍不死心地左顧右盼，赫然看見被百葉窗遮起的窗戶。

「門出不去，那……窗戶呢？」

登時間小蓁一愣，她望著忠佑緩緩地搖搖頭：「我不知道……我沒試過。」
忠佑原本頹靡的眼神因她這句話重新有了一絲的光，他顫抖微笑：「哈！我們真是白痴！」緊接著他用力將百葉窗拉起，窗外的景色正是平常的街景，如今天色已經完全暗下，街上除了孤寂的路燈外沒有任何行人；下一刻忠佑振奮地將窗戶推開，然後一腳踏上流理台準備翻跨而出，只是他的頭才剛越過窗框，便頓時如同觸電般驚吼著翻滾回來！

「怎、怎麼了？」小蓁連忙挨身到摔倒在瓷磚地板上的忠佑身邊。
「窗外、外面……！」忠佑幾乎被嚇得語無倫次，他顫抖地指向窗口。
於是小蓁吞了口口水，戰戰兢兢的踩上流理台，然後慢慢地將頭往外一探，就在她穿過窗框的那一剎那，原本外頭的街景，竟赫然變成無垠的黑暗空間，而且最黑暗的深處，彷彿有大量且密集的蟲類在流竄蠕動！

「呀！」剎那間小蓁也嚇得縮頭，並且用力將窗戶給關起，外面又恢復成平凡的街景；她驚魂未甫的與忠佑對望，兩人喉頭似乎梗著什麼恐怖喪氣的話語，卻沒人敢說出口。

片刻後、小蓁低頭顫抖輕喃：「看來，只能等爸媽回來了……」
可是地板上的忠佑卻不願認命，他雙拳慢慢的緊握，指節泛白：「不行，我一定要出去……」
「可是我們現在就是出不去啊。」
「不管！我一定要趕快出去。」
「你冷靜一點好不好，我們已經試過各種方法了！」
「少囉唆！妳懂什麼。」
「你到底為什麼要急著出門？」
「不干你的事。」
「難道你打算像剛才那樣不停亂跑嗎？」
「還有別的方法嗎！」
「可是我已經跑不動了！」
「那又怎樣？」
「什麼那又怎樣？范忠佑，我是你妹妹耶！」
「幹！不要一直吼好不好？」
「明明就是你先吼的！」
「煩死了！閉嘴閉嘴！」剎那間忠佑壓抑的憤怒與恐慌一口氣爆發，他用力將椅子踹倒：「我叫妳閉嘴妳沒聽到嗎？幹！」下一刻他像是抓狂似的拿起椅子拼命朝牆壁跟門板砸，椅腳立刻擊斷，差點彈射到旁邊的小蓁。
「范忠佑你神經病啊！」小蓁嚇得尖叫。
「開門出不去！我就把門毀掉！毀掉！砸爛！」忠佑暴力摔著殘缺的椅子、可怕的碰撞聲不絕於耳、椅子壞掉就換另外一把繼續砸，將門板跟牆壁壁紙狠狠刮出瘡痍的破洞。
「范忠佑！你快點停下來啦！」小蓁驚恐地捂著耳朵縮在角落，眼淚已經奪眶而出；可是忠佑完全不予理會，嘴裡不斷吐出髒話，並且像是要將雙臂給甩斷般用力揮舞破壞，直到手上的第三張椅子被撞擊到只剩幾根木條他才喘著大氣住手。

「哈……哈……知道我的，厲害了吧……」忠佑額上後背全是汗水，他感到視線有些暈眩，雙手倏地爬上一陣脫力酸麻。

可是沒想到就在這一刻，令人無法置信的事情竟在他們兄妹面前發生……
剛才被破壞出裂痕碎洞的門板與牆壁，竟然自行緩緩癒合了起來！

剎那間忠佑終於忍不住崩潰尖叫、摔倒在地，小蓁則是彷彿瞬間置身萬年冰窖之中。

──同一時間，家門前緩緩駛來一輛Nissan汽車。
他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