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周一片黑暗,只有一棵白色的樹靜靜地站在前方;而樹腳下,擺了一把黑色吉他。
啊,那是我的吉他。

好安靜。

我拾起了吉他,坐在樹腳下輕輕撥著弦。這裡就是死後的世界嗎?怎麼沒有閻羅王、牛頭馬面?

抬頭仰望白色的大樹,他什麼也沒說。

幾分鐘之前,我正騎著摩托車要趕去樂團練習,忽然之間,一台大卡車從左邊衝出來。
然後景象都開始變的好慢好慢了,摩托車的車燈緩緩碎裂,碎片漂過我眼前,後座的吉他滾了出去,整台車在地上翻滾彈跳。
我飛起來了,安全帽的扣帶在眼前飄,伸手胡亂抓著空氣,什麼也抓不著。
然後,一切瞬間加速,畫面全黑。
喧鬧的人車聲都一時為我靜止了。

所以,我死了嗎?

白色的大樹,靜靜的,什麼也沒說。
忽然沙沙的樹葉聲響起,一陣輕柔的微風吹來,一片白色葉子飄了下來,飄進前方的一片黑暗,像是落在湖面般,激起一陣漣漪,帶開一大片的影像。

我不禁微微坐直了身子,看著眼前湖中的影像。

那是樂團練習的地下室。主唱小妹坐在椅子上靜靜的流淚,她還是那麼倔強,每次都不讓自己哭出聲音。
貝斯隨意的被擱在牆腳,奇怪?阿怪竟然讓自己最寶貝的貝斯在地上沾塵,然後自己蹲在旁邊。帶著墨鏡,看不清表情。
杰輕輕敲著鼓,一點節奏也沒有的亂敲,笨蛋杰,你的頭巾又歪啦,還不快綁好,每次都要我講,以後出去表演很丟臉的。
工頭趴在Keyboard上,肩膀在抽動,不會是在哭吧?這麼大隻的人了,竟然在哭耶,也不想想你那麼壯,那麼豪邁,哭起來很可怕的。

漣漪散去,影像又沉入深深的黑暗裡。我抱著吉他,嘴巴好像吃到鹹鹹的東西。
這時,一陣輕柔的微風走過,又一片白色葉子飄落。

影像帶開來,是爸,還有媽。
舊舊小小的客廳裡,兩人沉默著。昏黃的燈光把他們的臉孔照的模模糊糊。

「你剛剛說什麼?你再說一遍?」媽忽然開口了。難得她回來家裡一趟,跟那個外面的男人不知道怎樣了。
「我說,當初我們兒子不是有保險嗎?那個錢的受益人,應該也有我吧!我是想問,什麼時候可以拿啦?」爸一臉不耐煩的樣子,看來又賭博輸了吧。
「我們兒子才剛死耶!你竟然一開口就講錢!」媽尖聲叫著。
「幹!妳講我?妳還不是因為要養那個小白臉,所以才跑回來要搶那筆錢!妳以為我不知道就對了?」爸性子發作起來了。
「你胡說八道什麼!你也不看看你……」畫面跟聲音,漸漸沒入黑暗。

唉,什麼父母?
我嘆口氣,站起身來,開始打量著這棵白色的樹。手輕輕摸著樹紋,我沒來由的覺得這棵樹好眼熟,我一定在哪裡看過。
繞著樹幹走到背面,發現了幾條細細的刻痕,刻痕的旁邊,還記載著數字。
啊!這不是小時候,老家院子裡的大樹嗎?那個時候,每天都拉著爸爸幫我量身高。當看到今天的刻痕比昨天高一點點的時候,便開心的老半天。

「爸爸媽媽,我會很快長高長大!到時候就可以賺很多很多錢給你們了!」

呵呵,後來這棵大樹整修的時候,被砍去做椅子了,沒想到再次遇到,會是在這個地方,這個時候。
樹葉又被風吹的沙沙作響,我深呼吸了一下。啊,好涼快,原來死後世界也有風嗎?這次沒有葉子掉下來,我靜靜望著一片黑暗發呆。
我現在要幹麻?現在這個時候,我差不多應該坐在教室裡面,應付點名了吧?

忽然,一片白色葉子無聲的落下,將我從思緒中拉回來。

哇,這次是教室耶。
不太熟的班上同學乖乖坐著,小妹的位置卻空著。講台上的老師一筆一劃在黑板上寫下我的名字。
「各位同學……有個很遺憾的消息要宣布……本班的李泰邦同學,在昨天的車禍中,過世了。」老師一臉漠然的說著,像台收音機播報著這段話。
「……大家要從悲痛中站起來,連帶李泰邦同學的份一起努力,好好的把升等測驗考好,我想李泰邦同學在天之靈一定也會很欣慰的。好了,大家翻開課本,今天幫你們複習……」漣漪又漸漸散去。
就像我的死訊,在短短幾秒內,散去。

算了,反正本來就討厭班上這些冷漠嘴眼。葉子啊,快飄下來,我想看看小妹他們。但是白色的樹又沉寂了,整個空間一點聲音也沒有。睡著了嗎?

沒想到,我連高中都沒畢業就掛了,都還沒在樂壇上闖出名聲呢。
又開始撥弄吉他,彈著我跟樂團一起寫的曲子,思緒不斷不斷的旋轉。

「好好聽喔。」

突然,一把細細的女聲從背後響起。
我嚇一大跳,猛然停止彈吉他,迴身看著聲音的來源方向。
不知何時,一個看起來年紀跟我差不多大的女生出現在樹幹旁,笑嘻嘻的望著我。

「妳……妳是誰?」我看著眼前這個女生,心頭有些慌亂。

「呵呵,我是你的輔導人,講白一點,就是引路的鬼差啦。」少女輕輕笑了一下,烏黑短髮柔順地貼著她的笑顏,有股清靈的氣質。

「鬼差喔……那妳要來帶我去地獄或是投胎囉?」我悄悄打量著這少女,還好,如果是猙獰的牛頭馬面,我一定會嚇的半死。

「你生前沒有做什麼大壞事,不用去地獄啦,可以直接去投胎。」少女邊講邊在樹腳下坐了下來,並且拍了拍手邊的位置,示意我坐下。

「你好啊!我叫做小奈。」才剛坐下,少女立刻就自我介紹了起來。

「我……叫我阿邦就可以了。」我訥訥的答道。

「呵呵,不必緊張啦。這個地方叫做鏡方,死掉的人都會先來到這裡。至於鏡方裡會有什麼擺設,就依人而定。所以這裡才會有你童年的大樹還有吉他。」少女繼續講解著:「其實應該是你一抵達這個地方,我就該在這裡等你了。抱歉,是我睡過頭遲到了。」她說完俏皮地吐了吐舌頭,看見她這模樣,誰也發不了火吧。

「喔……沒有關係啦。」也是幸好,畢竟我也不好意思被別人看到我哭泣的樣子。「那,我會在這裡停留多久啊?」我問。
無邊的黑暗,令我有窒息的感覺。

「這個呀……」小奈微微皺了眉頭:「不一定唷。會停留在這邊的原因是,還有某些人放不下你,或是你還放不下某些人。」

「所以?」

「所以,你會在這邊待到……你放下某些人,或某些人放下你的時候。」

「那,如果一直都沒有放下,我不就要一直坐在這裡了?」我訝異地瞪大了眼睛。

「對,沒錯。所以才要有我們輔導人啊!」小奈開懷一笑。「先問問你,你已經做好投胎的準備了嗎?」

「我……」突然,我腦海中鮮明地浮現樂團的夥伴,小妹、阿怪、杰、工頭。
「我想,我知道誰放不下我,我放不下誰了……」想到他們,我的鼻頭又悄悄一熱。

忽然,微風吹過,飄落的白色葉子吸引了我跟小奈的視線。
漣漪,散開。

是小妹的房間。
整張桌上地上亂七八糟的,看來是剛發過脾氣。小妹整個人靜靜地趴在大床上,好像睡著了?
「阿邦你是笨蛋……」
啊,原來沒有睡。
「你怎麼可以就這樣跑掉……我們都還沒有闖出名氣來,當初是你提議我們組團的,怎麼可以不講一聲就自己先跑掉……」小妹輕聲說著,我眼眶又紅了。
「你知不知道,其實我暗戀你很久,雖然你吉他彈的很爛,雖然你常常悶悶的不講話,雖然你很呆很笨……你這個大笨蛋……」

什麼?原來小妹暗戀我?那杰怎麼辦?杰一直都很喜歡小妹的。

影像漸漸不見,緊接著又另一片葉子落下,影像再度浮起。

這裡……啊,這裡是阿怪家樓下。
阿怪跟工頭兩個人坐在路旁,默默不語,滿地都是啤酒空罐與煙屁股。
「這小子居然走掉了。」這時,工頭先開口了。
「嗯。」阿怪還是跟以往一樣,惜字如金,酷酷的墨鏡下,總讓人好奇。
「當初是這小子提議組團的……」工頭語氣又抖了起來。真是的,沒看過哪麼大隻的男人那麼愛哭。
「嗯。」阿怪略微低了頭,像是什麼也沒聽進去,機械般的應著。
然後,又是一陣沉默。

影像又要散去,似乎是說好了?葉子馬上又飄了下來。

綁歪的頭巾,是杰。
他一個人坐在樂團練習的地下室,瞪著手中的鼓棒發呆。
「啊!阿邦,你這個頭號情敵竟然臨陣脫逃了!」這時,杰忽然抬起頭,對著原本我吉他手所站的位置喊著。
「你大概不知道吧!小妹其實是喜歡你的。」
笨蛋,我現在知道啦!
「有種你回來啊!這樣一個人走掉,算什麼英雄好漢?你上次說要請我吃冰,到現在還欠著耶!渾蛋,有種你回來啊!」
杰眼神好空洞,我第一次看到。

「唉,你有一群很好的朋友。」小奈望著歸於黑暗的黑暗,說著。
「嗯……我、我也只有、這群好、好朋友了……」不知不覺間,我已泣不成聲。
小奈輕輕拍著我的背,「別哭了,你也不想一直讓他們這樣下去吧……」
我微微緩下呼吸,吸了吸鼻涕,但沒有說話。
該怎麼做呢?如何我們才能放開彼此?

這時,小奈像是讀出我心思般,溫柔的說著:「所以現在就要靠我們輔導人了,我,可以讓你去托夢。」

「……托夢?」我有點驚訝,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變成這個動詞的使用者。
「嗯,是啊。你可以去說些什麼,交代些什麼,好讓彼此可以安心。」小奈頓了頓,繼續說:「我想……你應該心裡也有些想法了吧?」

我抱著吉他,點點頭,沒有說話。
只有這個方式了,再也沒有他途了。

「那,在他們都入睡之前,我們來做點開心的吧!」
這時小奈忽然看著我,曖昧地笑了起來。
頓時間我愣住了。開、開心的?該,該不會是指……那、那個吧……?
眼看小奈清秀的臉蛋像我越靠越近,兩隻手朝我的懷中伸來,我感到自己耳根發燙。
「不、不行啦!妳……我們才剛認識,甚至講沒幾句話,不能那麼快!」於是我連忙掙扎地往後挪。
「啊?」頓時,小奈雙手僵在半空中,一臉疑惑看著我,然後突地噗哧笑出來。「哈哈哈,真受不了你們男生耶。我說開心的,是指彈吉他啦。哈哈,你想到哪裡去啦?」

啊,原來是要彈吉他喔?呼,嚇死我了。
「抱歉,我,我會錯意了……」喔,老天!我真想一頭撞樹而死……咦?不對,我早就已經死了啊。

片刻後,輕輕柔柔的吉他聲環繞了整座黑暗空間,我一邊教小奈彈,一邊示範著幾個和絃,隨興地與小奈聊了起來。

「我原本還以為,會是牛頭馬面來接我耶。」我道出稍早的疑慮,只是話才剛說完,小奈就翻了一下白眼。
「拜託,一天要死多少人啊?牛頭馬面才兩隻,哪能夠應付的完?再說他們兩位長官有夠奸詐的,自從人手調度以後,就躲在辦公室吹冷氣了,在忙的都是我們這些輔導員!」小奈忽然滔滔說了一串,看來是悶了很久吧。
「喔喔……那,閻羅王呢?」不過這倒是引起我的興趣:「他難道也是坐辦公室吹冷氣嗎?」閻羅王坐辦公室,那還真是有趣的畫面呢。
沒想到,小奈又是搖搖頭。
「閻羅王長官他現在不接手地獄的管理啦,天天都有接不完的申訴電話,什麼乩童啦靈媒啦一天到晚找他討人,煩都煩死了,索性辭去工作,回家帶孫子去了。」小奈頓了頓:「現在地府是由天庭那些老傢伙接手管的,詳細的我也不知道,我只是個小小的輔導員。」說完她又俏皮的吐了吐舌頭。

哈哈,怎麼那麼有趣啊,不問白不問,問到還賺到。
然而正當我想再多問一點的時候,小奈忽然擺了擺手,示意暫停。

「時間到了,差不多可以去托夢了。」她說。

「喔……好。」我先是一愣,然後才緩緩作了深呼吸,心底又暗暗地緊張起來。

這時,只見小奈在空中揮了揮,一個發光的小洞便憑空出現,並且慢慢擴張開來,直到變成一面鏡子大小才平穩停住。

「好了,我已經設定好了。」小奈對我一笑:「接下來你只要對著這個鏡頭說話,就可以同時托夢給他們四個人了。」

鏡頭?呃……好吧,死後世界的先進實在是叫人難以適應。不過我還是照小奈所言,對著鏡頭,嘰哩咕嚕的講了兩句話。
「好了。」我說。
「這麼快?」小奈好奇的問著。

「嗯。」我只是看著吉他,默默地不再答一句話。

到了告別式當天。
我家門口搭起了簡陋的靈堂,只有三兩個親戚前來祭拜。
還好有小奈陪我看著,不然我一定又難過的哭了吧,真是的,似乎被工頭傳染愛哭了啦。

佛經有氣無力的低喃著。
爸坐在旁邊,打著呵欠。媽則是明目張膽的在跟情夫講電話,而爸卻也不怎麼在意。
這時,巷子口忽然駛進一台熟悉的箱型車。

來了。
我站在白樹下,已經把吉他背好。
小奈站在一旁望著我,也望著湖中的景象。

這時爸跟媽都注意到這台車了。車子停妥後,側門咻地滑開,小妹、阿怪、杰、工頭先後跳了下來,然後開始俐落地搬下音響與器材。

「猴因仔,恁在衝瞎?」這時我爸皺著眉頭問著。
麻煩了。
「小奈,能不能讓我爸媽安靜一下?」於是我有點著急的對小奈道。
「嗯……雖然有違規定……但是,好吧!」小奈點點頭,她的手在空中揮一揮,頓時我爸媽立刻被無形的力量吸回位置上,嘴巴閉得緊緊的在掙扎。

「嘿,謝啦!」我鬆了一口氣,又開始調音。

這時,阿妹他們已經把器材都給接好了。
「阿邦,這是我們最後一起的演出,你要好好談準吉他的部分喔!」小妹推開麥克風的開關,有點哽噎,但隨即忍住:「我們就彈,我們第一首創作的歌,『未來』!」

「好!沒有問題!」我大聲回答著。

也許是看見這奇怪的陣仗,巷口已經慢慢聚集了圍觀的人群。
但我的夥伴們都不在意。杰打起了前奏,咚‧咚‧咚‧咚‧!阿怪刷了貝斯,工頭的手指飛快的在Keyboard上彈起音階,音響強而有力地爆出音樂!

「開始囉……!」我專心地用力刷下和絃。



小妹:「 , , !」



這時,白色的樹葉一片接著一片飄落了。



「 ! ! !」



整個巷子擠的滿滿的,但我們搖滾的音樂力量仍持續放送。



「 !!」



杰的眼淚飆上鼓面,依然不影響強而有勁的節奏。



「 , !?」



工頭淚流滿面,手指飛快的點著音階。



「 , , , !」



阿怪的墨鏡部滿霧氣,牙咬的緊緊的,和絃用力刷下。



「 ! !」



小妹用盡全身力量唱著,彷彿這是最後一次唱歌。



「 , !!!」



落葉一股作氣全飄下來了,我像是站在雪花中,卻一點也不孤單。

「阿邦!你這個大笨蛋!你一個人!也要過的很好很好喔!」小妹用麥克風大聲喊著,我聽到了,我聽到了。

「阿邦!你要投胎當我兒子喔!我會當個好老爸的!」杰舉著鼓棒,用力的向我的遺像吶喊。好啊,我當你兒子,小妹當我媽。

「阿邦!投胎的時候看準點!別變成什麼奇怪的東西啦!」工頭滿臉淚水的吼著。嗯,我一定會看準的。

「阿邦!你是最好的吉他手!下輩子,我們再一起組樂團!」阿怪用力刷下最後一個和絃。沒問題,當然沒問題!下輩子,我們再一起組個最棒的團。

滿樹的白葉子終於全部落下了。

影像漸漸消失,小奈不知何時也淚流滿面,她邊哭邊向我說著:「不好意思,我任職這麼久了,每一次還是都無法平靜面對……來吧,我們該走了。」
我點點頭,站在滿地的白樹葉中流眼淚,但是嘴角卻微笑著……
「再見了,你們這些笨蛋。你們也要過的很好很好喔!」我一邊說著,一邊將吉他拿下來,輕輕放置在柔軟的樹葉堆上。你也再見了。

「下輩子,我要再做你們的吉他手,要等我喔!」

這時白色樹葉堆漸漸綻放出光華,小奈輕輕牽起我的手,引領我走入光中。
忽地,涼涼的微風又吹了起來。
我好像又聽見……童年的大樹,在風中梳頭髮的聲音。

「杰,你覺得,阿邦他真的有在那邊彈吉他嗎?」

那裡的天空很藍,小妹輕輕的問著,臉上的淚痕猶在。
「一定有的,我聽到了,彈的那麼爛的除了他沒有別人了。」杰帶淚微笑。
「他一定安心去了吧……」工頭傻傻地呆問著。
「嗯。」阿怪應了一聲,短短的音節,包含了不知多少情緒。

然後,他抬起頭望著天空。
同時,其他三人也抬起頭,望著湛藍的悠悠蒼穹。

擠滿小巷的人潮擁擠聲,警車的巡邏聲,阿邦老爸忽然破口大罵的叫喊聲,都頓時退的好遠好遠去了。

四人的耳裡,只有溫柔的吉他聲,迴繞著,迴繞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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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hite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4)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