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瑜從閣樓的房間爬上屋頂,緩緩在陽光鋪的滿片金黃上躺下,任溫柔的風吹撫過每一個毛細孔、每一根髮梢。
「天氣晴朗,這真是我最愛的天氣。」她拿起錄音機按下錄音鍵說著,完畢後立即切斷。
「小瑜!小瑜!吃飯啦!」這時媽媽的聲音振振有神地從樓下門外傳來,但正感受世界呼吸的小瑜充耳未聞,不一會兒後媽媽也不再呼喊;這是她與那把聲音的相處模式,也許時值青少年時期的孩子總都要有那麼一點點叛逆。

她按下錄音鍵,「怎麼能在這時候下去呢?」切斷。
閉上眼睛,小瑜感受風聲在耳邊低語,時而高亢、時而低迴,彷彿在跟她訴說什麼秘密;偶爾興致來了的時候,小瑜也會將自己心裡的思緒傾訴在風中;對她而言風是最好的朋友,無論她說了什麼私密的、尖銳的、悲傷的、溫柔的事情,風都會無條件將那些事情帶到世界的盡頭去埋葬。

「如果能一輩子都躺在這裡那該有多好呢?」小瑜按下錄音鍵緩緩說著,思緒緩緩地、緩緩地慢下了腳步,所有感官開始像軟綿綿的棉花糖般溫燙,小瑜曉得自己就要駛入夢鄉。

但就在這一刻,始終吹撫的風忽然毫無預警的停了。

「……?」小瑜稍微醒了神,並且開始感到有些呼吸困難,她發現自己得多費些力氣才能交換氧氣,她按下錄音鍵,「這是怎……」
然而就在她還在疑惑的當下,頭頂正上方的屋頂忽然傳來一聲巨大聲響!她下意識欲起身回頭觀看,但視線才轉到一半,她便被沿著屋頂滾下來的『東西』給撞個正著,身材纖細的她哪裡有擋下的力量,於是立即雙雙滾入閣樓窗口,七手八腳的摔在自己房間裡!

「好、好痛!」小瑜咬著嘴唇握緊雙拳,企圖舒緩從背部傳來的猛烈撞擊,幸好是摔在床上,不然她的脊椎鐵定斷成七八截,「搞什麼東西……」小瑜感受到自己身上還壓著沉甸甸的『東西』,她驚慌的睜眼一看,驚魂未甫的情緒立即被撩撥得更加慌亂!

那是一名男子,不曉得是在沉睡抑或是昏迷的男子;而且更令小瑜手足無措的是,這名男子居然是赤裸著身子!

「呀啊啊啊!」小瑜耳根子燒得滾燙、一把狠狠推開了這個曝露狂,同時抓起床上的枕頭棉被拼命往那男子的方向丟去,片刻後才稍作喘息。
而這時,那名男子也才昏昏沉沉的醒了過來;他緩緩睜開雙眼,眼神卻茫然無焦,臉上的表情帶著一絲錯愕與驚喜。

「你是誰?你怎麼會、會掉下來!」小瑜順手抓起床邊的羽毛球拍當作武器,像是手持武士刀似的與男子針鋒相對,羽毛球拍明顯抖個不停。
「這是人間界嗎?」男子完全沒有理會小瑜的問題,他只是將臉轉向小瑜的方向,雙眼卻始終沒有對焦,「請問這裡是人間界嗎?」
「什……什麼人間界?」小瑜仍然沒有放下手中的羽毛球拍,語氣卻因疑惑而稍稍軟化,眨了眨眼後又重新矗立羽毛球拍,換上殺氣騰騰的表情,「你是小偷對吧?一個失手的小偷,一個失手還撞壞腦袋的小偷!」

「小偷?」男子茫然的頓了一下,立即反應過來自己被誤會了,「不、不是,我不是小偷,我是風神伯考!」
「風、風神?」小瑜表情錯愕,柳眉簇成一團,立即高高舉起羽毛球拍,「你一定是個騙子!看招!」她在床上往前跨一步,便讓那名男子進入羽毛球拍可及的攻擊範圍,她鼓起勇氣大力揮下,眼看就要敲上男子的額頭。

然而就在那一瞬間,她忽然停下了僅差幾吋的羽毛球拍。
因為男子不閃也不躲,更正確地來說,那男子似乎根本就不知道拍子即將揮下……

「你、」小瑜緩緩放下手中羽毛球拍,退回床的角角,表情好像是在望著什麼奇岩怪石似的,「你是不是……看不見?」
男子又露出微笑,點點頭。

「……」小瑜滿臉錯愕,錄音鍵按下,「我遇到一個從天上掉下來的瞎子。」切斷。

§

『伯考乃無形之身,卻覆有異麟;無目,卻長有六足,足上生有銳鉤。 擅於奔,呼嘯間可來去數萬里,甫生便片刻未曾止。
赤、綠、藍三神造界,爾後伯考奔走於其中;異麟抖落,覆於萬物。 然,伯考再無異麟覆身,是故成無色無味無形無狀,是為風。』

「你說你是風神伯考?」
「正是。」
「這個版本的神話我怎麼從沒聽過?」
「你問我我問誰?」
「……」

小小的閣樓房間裡,縮在大床角落手拿錄音機的小瑜滿臉不可置信;裹著棉被的奇異男子則是倚靠在房間的另一側,一臉開心的模樣。
「那如果你是風神,怎麼會掉下來這裡?」小瑜按下錄音鍵,忍不住再度發問,「而且還一副那麼高興的模樣……」
「因為我終於可以休息一下啦。」男子露齒一笑,勾起好看的輪廓,雙眼仍無所對焦,「從出生就跑到現在,很累啊……」
「誰准你休息的?」小瑜皺起可愛的眉頭,「現在呼吸這麼困難也是因為你掉下來嗎?」
「我也不知道誰准我休息的,我就是覺得好累好累不想跑了,然後就掉下來了。」男子聳聳肩,「呼吸困難啊?大概是吧。」
「……」小瑜瞇起眼睛,輕輕地從床上往前爬去,滿是質疑的瞪著男子的雙眼,但他卻一點反應也沒有,仍維持那副輕快的模樣。

「啊!我知道了!」小瑜頓時雙手一拍,嚇了男子一跳,接著她拿起遙控器趴回床上不再理會男子,嘴巴湊上錄音機,「我一定是在作白日夢,等一下醒了就好了。」她說罷,立即轉開電視收看。
然而映入眼簾的,便是臨時插播的氣象快報。

「……全世界各地都陷入無風的狀態,就連專家學者都不明白為何會有這樣的情況產生,長年研究大氣流動的哈德薩博士表示:『彷彿是有某個關鍵推手忽然消失似的……』詳細情形,各界仍在探討中……」

小瑜咻地關掉電視,感覺頭皮發麻:「這個夢,這個夢還挺有世界邏輯的嘛……」,喀,錄音機切斷。
「妳想太多。」男子笑了笑,不以為意。
「你到底想怎樣啊?」小瑜倏地返身將遙控器砸在男子的肚子上,顯然是因被這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打亂生活步調而惱怒。
當然她也想過報警把他給抓出去,但青春期的好面子卻在她的心思中淋漓盡致;倘若被大家曉得一名妙齡少女房裡出了陌生裸男,那將會是多麼難堪的事?關於這點小瑜是想也不敢想……
「不怎麼樣啊。我就只是想要休息而已,就是攤在這裡哪裡都不去。」男子仍然笑笑,那遙控器是砸在棉被上,所以他也不痛不癢。
「天啊!我碰到一個無賴!」小瑜簡直要昏倒,不忘拿錄音機紀錄。
「我就是。」男子毫不在意的接受指責。

於是,詭異的同居生活就此展開……

「天氣晴,今天一早醒來,那奇怪的男子仍然躺在房間角落,他真的有夠奇怪,完全可以不用吃東西也不用上廁所,就只是坐在那裡一直睡……」小瑜湊著錄音機一邊說道,一邊用那雙圍繞黑眼圈的大眼睛打量著男子。
「……妳好吵。」這時男子緩緩轉醒,將臉朝向小瑜的位置;但小瑜沒有立即回話,只是稍微將錄音帶倒轉,接著放出一段打呼的聲響,「最吵的是你才對。」她微有慍色。
「哈哈,別計較嘛。」男子大喇喇的微笑。
「噓!」突地,小瑜比了噤聲的手勢,她也一時忘記男子根本看不見。

「小瑜!小瑜!吃飯啦!」媽媽的聲音又從閣樓房外響起,小瑜故作鎮定的從床上爬起:「好,馬上來!」接著她回頭瞪向男子,輕聲警告:「不准亂動我東西哦!」說罷,她打開房門離開了房間,而男子又昏昏陷入沉睡。

其實有泰半的時間,男子一直都在睡覺。
睡著的他幾乎就像件傢俱,若不是偶爾會大聲打呼,有時候小瑜還真會差點忘了他的存在。
而若他醒來的時候,便會開始有一句沒一句的跟小瑜攀談,起先小瑜根本不想理他,只希望他趕快離開;然而到了後來,反而會是小瑜主動把男子搖醒,要他說那些從未聽過的神話故事給她聽。

於是他們的關係也逐漸好轉,一向只會跟錄音機說話的小瑜,怎麼樣也沒想到自己還能交到活生生的朋友。
至於男子仍是那副隨興的模樣,沒話說的時候就睡覺,小瑜醒著就跟她東南西北抬槓,說那些他曾匆匆瞥過的事情。

然後,這段以荒謬無比為開端的友情也漸漸深植在彼此心中。

「欸,我問你哦,你這樣子罷工沒關係嗎?」小瑜坐在床沿隨口問著。
「沒關係吧,誰會來懲罰我?」男子不以為然的回答著,他的頭髮越來越長,嘴角邊也冒出頹廢的鬍渣,但仍不減其清新好看。
「你們這些神明之間難道不會彼此督促嗎?」小瑜疑惑的問。
「不會耶。」男子泰若自然的說著。

這時一旁的電視又傳來新聞快訊:「……以風力發電維生的人們終於將儲蓄的電力耗盡,生活陷入一片愁雲慘霧……」
這段話語同時吸引了男子與小瑜的注意。
「呃、看別的好了。」小瑜有些尷尬的連忙轉開,沒想到轉到另一台仍是新聞插播:「……幼童呼吸困難,醫院急診病號多……」
「阿呀還是別看好了,哈哈。」手忙腳亂的小瑜趕緊把電視關掉。
至於男子則是雙眼毫無焦距的沉默,表情看起來似乎有點歉疚。

「沒關係啦!」小瑜見狀,大力拍拍他的肩膀,「都跑這麼久了,休息一下也不犯法吧?」
「……嗯。」男子緩緩地點頭,勉強勾起一抹微笑。
在那之後,小瑜看電視一定會小心翼翼的避開新聞台,以及任何的插播資訊,以免誤觸男子自責,也避免……避免自己難得交到的朋友可能離去。
於是日子,就這樣一天一天的過去。

「小瑜!小瑜!吃飯啦!」媽媽那溫暖的聲線又元氣無比的在門外響起,與男子碰巧聊到一個段落的小瑜聽見後俐落起身。
「等等回來再聊哦,等一下我給你聽之前錄的好笑錄音帶。」小瑜微笑說著,離開了房間。
在吃飽後,她立即又爬上樓梯,來到了閣樓的房前;然而還沒推門而入,她便聽見低語的聲音從裡頭傳來。
「?」小瑜疑惑地打開一看,發現男子竟然自己打開了電視在收看,而且收看內容是有關於無風而產生的災難。

「別看!」在那一瞬間小瑜驚叫出聲,完全沒有想到自己會有這麼大的反應,甚至在來不及思考的情況下,身體已經衝上前去搶過遙控器、並且把電視關掉。
「……小瑜……」男子眼底有些悲傷,也有些無奈。
「別看這些好不好?」小瑜頓時驚覺自己反應過度的舉止,趕緊擠出慌亂的笑容,「別看嘛,來,我給你聽我錄過的有趣錄音帶!」
「……」男子沒有應答,表情依舊黯然;但小瑜就像是急著模糊焦點似的,趕緊拿出錄音帶來播放,而且開得比平常都還要大聲。

只是她這樣阻止的行為,卻仍舊封鎖不住男子的自責。
越來越多時候,在她回到房間後赫然發現男子正在收看新聞;小瑜在阻止數次後,終於將電視的插頭給拔掉,甚至拿起杯子將電視螢幕給打壞。

她試著討男子開心,給他聽好笑的錄音帶、看有趣的照片、說白痴的笑話;對此男子從來沒有反彈,他也曉得小瑜是在為他著想,但他就是提不起沉重的嘴角,露出當初的微笑。

直到某一天,男子終於下定了決心。

當小瑜正跟他說話說到一半,男子便倏地從被窩裡站起。
「呀啊!」小瑜連忙不知所措的轉開眼神,「你、你幹麻啦!」
「小瑜……」男子緩緩走向她,並且輕輕的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不帶任何一絲情慾,反而是一股嚴肅的莊重,「這段日子我很愉快,很高興在我決定休息的期間,有妳陪在我身旁……」

剎那間小瑜就懂了,同時也哭了,眼淚像斷線珍珠一樣快速滾落。

她早就知道這天的來臨,她早就預見這刻的不捨與悲傷,但她就是無法釋懷、也無法鬆手……
「不要走!」小瑜淚眼朦朧的迅速轉身,大力的抱住男子,感受他的體溫與肩線的寬厚,「不要走,你休息的一點都不夠,求求你不要走……」

但男子只是搖搖頭。

「我不想要你走,再多留下來一天好不好,一天就好了求求你拜託……」小瑜一直哭一直哭,溫熱的眼淚滑過男子的肩窩,「如果你走了,我又是一個人了,我又是一個人了,我不要你走……」
「妳怎麼會是一個人呢?妳還有家人啊。」男子不捨的揉揉她的秀髮,但小瑜依舊泣不成聲,只能倔強的搖頭。

「我真的得走了。」這時男子緩緩拉開小瑜,雖然他看不見她,但仍用溫暖的大掌記下她的輪廓,「雖然神明之間不會互相督促,但我們還是要自己管理自己。」
「別走……別走……」小瑜哭得幾乎無法換氣。

「下一次想休息的時候,我會再回來的。」男子露出苦澀的笑,一陣久違的風緩緩在兩人的身邊繞起……
「別留下我一個人,別留下我一個人……」小瑜終於能輕鬆呼吸,但心理的苦澀卻幾乎要讓她窒息。
「再見了,小瑜。」男子的身影漸漸透明,小房間裡的風也越來越大,將所有的東西都吹得亂七八糟四處紛飛。

「想我的時候,就再到屋頂來吧……」

男子的身影終於完全消失,一股勁風從閣樓房間的窗戶灌了出去;霎那間世界似乎又開始活絡了,但哭躺在床上的小瑜卻感覺世界停止了。

「別留下我一個人……別留下我……一個人……」小瑜虛弱呢喃著,想伸手擁抱,卻什麼也抱不住。

這時門外又傳來媽媽的聲音,不過這次卻與先前有所不同:「沙、沙沙……小瑜!沙沙……小、瑜!吃──飯──啦──……」

躺在床上的小瑜聽見了,知道定時撥放的錄音機又沒電了,「其實我只有一個人,只有一個人而已……」

現在的她,一點也提不起勁去換新的電池……
她只是再度拿起手邊的錄音機。

錄音鍵按下。
「風,似乎就跟時間一樣,永遠無法為誰停留……」

切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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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hite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1)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