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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住的地方離村落數里,那是一處沒有人煙的山腰,延綿青苔的石壁開了缺,剛好夠他們藏身。

又有妖魅飛來了,真不知道牠們從哪裡聞著氣味,他拾起長矛迎敵,將她護在山洞裡,叱剎之間,矛頭貫穿妖魅的咽喉,男人未待牠淒厲嘶吼,旋腰一勾便將頭給挑下。

靜了。他微微喘氣,女人一臉愁容走來,他們沉默地望著妖魅屍首。
「看來這裡也快不能待了……」
「放心,有我在。」
「太危險了。」
「一直以來我不都守住了嗎?別擔心罷。」

最初,他只是初涉江湖的小崽子,仗一身武藝斬妖除魔,生活卻放蕩不羈。一日,他行經北方深山,忽聞驚惶尖叫與濃厚的妖魅之氣,踏草飛循,赫然發現數頭鬼怪正垂涎著女人,眼看就要大快朵頤。

當下,男人雖奇女人怎地支身來到深山中,手裡長矛卻已搶先動作,眨眼間貫破兩隻鬼怪的頭顱,只見餘下那隻正要反擊,矛尖竟劃至牠的面前,把又青又綠的眼珠子給割出血線,接連一腳將牠踢得滾邊。

「沒事吧?」男人向女人伸出了手,輕微一愣,訝於她楚楚的美。莫非也是妖精?他心思一沉,手中長矛隨時可以出擊。
這時,尖銳的憤恨之鳴爆出,瞎眼的鬼怪在樹邊打滾:「兔崽子!沒道義!搶長生不老藥引!」牠光禿的腦袋上擠呀擠的,兩隻眼珠子又蹦出來瞪著男人,拔身彈起,利爪撲天蓋地而來。
但,終究是男人快了一步,長矛鑽入牠的腦袋,以迅雷之姿做了了結,鬼怪砰然倒下,化作一灘黑血,臭味四溢。

「長生不老藥引?」男人收起長矛,再度向女人伸出了手:「原來妳就是江湖盛傳的唐僧肉?」
女人雖然搭上他的手,卻眼神黯淡地別過頭去。

唐僧肉只是美稱,意指吃了她之後便可長生不老,也因此她一直小心翼翼的保護著自己,一絲可能誘來覬覦的線索都抹得乾淨,用過的碗用熱水煮到掉一層漆才丟,受任何小傷立即嚴密包紮,一曝光就遷徙,彷彿一道天下最神秘的佳餚,只能在口耳相傳間隱隱聞其芬芳。

甚至,不止妖怪們虎視眈眈,人類們也蠢蠢欲動。因為女人始終太神秘,導致大夥兒都想分一杯羹,於是她哀憐自己的命運,曾經想著一走了之,坦白說,剛才遇上這三頭妖怪時,她幾乎放棄了抵抗。

「有趣。以後就跟著我罷。」那天夜晚,男人在暖烘烘的營火旁說得正義凜然,其實只有他自己知道,早在見著女人的那一刻,他的凡心已為之牽動。
但女人當然是拒絕他了,她不願讓陌生人涉險,也不曉得如何應對男人,於是天還沒亮,女人就悄悄收拾行囊離開,正當她還歉疚著不告而別,男人竟追了上來,看來他跑得可急了,臉紅通通的,差點喘不過氣。
「不想跟我啊?也罷,那讓我跟著妳吧。」

從此他們出雙入對了,女人也漸漸察覺到男人的心意,是那麼地溫柔又笨拙,她實在無法再把他丟下,而且在那之後,女人確實也避去不少妖襲,雖然無法進駐熱鬧的村莊,卻也得以在偏僻地方久居。

某天,倒楣遇上砍柴的樵夫探尋,正當男人不知該如何解釋之際,女人喚他一聲相公,解了受人懷疑的窘境;天曉得那晚男人有多開心了,他攬起她的手,她沒有把手抽開,他笑得開懷,她嬌顏低垂,這美景幾乎讓男人暈醉。

愛情滋潤原本各自孤單的倆人,他們好像有說不完的話,散不完的步,偶爾歇了,僅僅兩手安靜交握,也甜蜜得讓人妒嫉。
女人仍然害怕妖怪來襲,但她已經不是為自己的生命擔憂,而是害怕男人在打鬥中受傷危險;男人仍然不怕妖怪來襲,他已經不是逞現自己的武藝,而是誓死守住她的安危。
他們彼此扶持,踏遍每一塊無人之境,好似神仙眷侶,在每一次對視中看見永恆的宇宙。

然而,他們親密的關係卻無法再進一步,她小心翼翼保護自己的習慣仍然未變。男人當然甚是不解,他多麼渴望她的吻,她卻一次也不肯允,難道她擔心他也有了長生不老的體質後會引來更多妖怪嗎?到底是什麼理由讓她不願將長生不老的體質與他分享?

無奈,每一次他低迴地問她,她都一句不答。
而她的沉默,彷彿滴入清水中的黑墨,逐漸在兩人之間擴大。

男人不曉得她的感情究竟是什麼程度,他不遲鈍,也試著分析過女人的心思,他不難理解女人本性的孤獨,畢竟長年受人覬覦,遇過各種掠奪與欺騙,早已養成難以改變的習慣,就是安安靜靜地守著自己。
但他是不能接受的。
他為她付出那麼多愛,為她這麼多次與鬼怪搏鬥,為她在生死邊緣徘徊,她卻不肯給予比牽手或擁抱更進一步的接觸,別說吻了,就連她喝過的水,都不與男人共飲。
這是何等程度的自私?男人日日夜夜與她相伴,卻對這日益擴大的鴻溝感到心冷。

「妳為什麼不肯接受我?」
「我沒有。」
「我為妳做了那麼多,難道還不夠?」
「不是那樣的。」
「為什麼不把長生不老的靈氣分給我呢?」
「不是那樣的。」
「妳難道害怕招來更多危險?」
「不是這樣的!」
「那究竟是如何?」
「我……」

他們的對話,永遠在這個關頭,沉寂於女人的靜默。

又有妖魅飛來了,真不知道牠們從哪裡聞著氣味,他拾起長矛迎敵,將她護在山洞裡,叱剎之間,矛頭貫穿妖魅的咽喉,男人未待牠淒厲嘶吼,旋腰一勾便將頭給挑下。

靜了。他微微喘氣,女人一臉愁容走來,他們沉默地望著妖魅屍首。
「看來這裡也快不能待了……」
「放心,有我在。」
「太危險了。」
「一直以來我不都守住了嗎?別擔心罷。」

女人安靜地望著他,他正擦拭矛上的妖血,女人垂下眉,為他遞上乾淨的布。接手之際,男人拉住了她,她嚇一跳,差點將手抽回。
男人深深地嘆一口氣。他輕輕揮舞長矛:「這是我對妳感情的證明,妳對我呢?」
女人眉頭輕皺,下意識又別開眼神:「感情怎麼證明呢?」
「難道我不足以讓妳證明嗎?」
「不是那樣的。」
「那為什麼妳總是不願與我更靠近?」
「我……」
「這不公平。」
「什麼?」
「妳可以永生,卻不讓我伴著妳。」
「我沒有!」
「妳有!」

那一整夜,女人獨臥冷床,男人靜靜地抱著長矛看月亮。爭吵真是太痛苦了,男人不懂為什麼她如此堅持,他漸漸對自己感到喪氣,也許,女人留他在身邊,只是希冀他的保護,但並不想讓他陪伴到永遠。
原來對她而言,他只是求得安全的工具,而不是互相依偎的戀人……

又有妖魅飛來了,真不知道牠們從哪裡聞著氣味,他拾起長矛迎敵,將她護在山洞裡。
但男人的長矛不再凌厲了,每一次出招,都帶著幾分猶豫,所以明明只是普通的飛妖,卻怎麼也拿牠不下,甚至在閃神間被傷了胳膊。
「可恨啊!」男人吃疼,他毫無章法地將長矛推刺,完全憑著原始的憤怒,將矛頭送入飛妖的胸膛,這大概是有史以來最難看的一次勝利。

靜了。女人不發一語地走出來,手裡拿著綿布與草藥,她心疼地為男人包紮,男人卻看也不看她。
「看來,這裡真的不能再待了……」
男人沒有如同往常那般,否決她的意見。
傷口很痛,男人卻覺得胸口更悶,他不曉得哪一個她才是真正的她,哪一個才是真正愛他的她,是小心翼翼迴避自己的她嗎?還是為自己細心療傷的她呢?

空氣僵凝,男人冷峻的表情叫女人看了心酸,同時她也為男人受傷感到不捨,情緒拉扯著她的眼淚,忍不住,一滴水珠就這樣落下,恰巧濺在男人的胳膊上,頓時女人一愣,身體自然而然地產生反應,飛快地將它抹乾──

殊不知,男人見到了這一幕,當下他再也忍無可忍,拉住她的手臂,反壓在石壁上:「為什麼?為什麼我不可以?」
「什麼──」
「我要妳是我的,我要妳永遠是我的!」

他狠狠壓住她,她無法掙脫,男人憤怒地貼上雙唇,女人當然一再躲避,最後他空出一隻手架住她的臉龐,她拼命喊著不要,心痛的淚珠如雨般灑滿白皙的臉龐,但男人再也控制不了他的佔有慾了,儘管女人使勁想推,卻抵不過男人岩石般的體魄,然後,男人狠狠的一吻,這也許是世間最痛苦的一吻。

剎地,男人感受一股暖流竄遍全身,他覺得自己每一吋經脈都飽滿著力量,像是置身火炬般,一切的一切都叫他燃燒,原來這就是獲得長生不老的魔力,男人簡直欣喜若狂。

但下一眨眼,男人忽然覺得如置冰窖,他低頭看自己的雙臂,剛才瘋狂漲大的血管全都劇烈收縮,皮膚蒙上一層陰紫,他抬頭望著女人,女人痛苦地想抱住他,卻被他的重量給拖垮。

空氣,沒有一絲空氣得以吸入,男人雙眼圓睜,幾乎口吐白沫,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經走到終點,女人俯在他的胸膛放聲嚎啕,他想向她道歉,他想摸摸她的頭髮,但他已經沒有任何一條神經可以聽話。

他知道了,為什麼女人不與他共飲一杯水,不與他親密,小心翼翼不敢受傷,因為她從來不是什麼長生不老藥引,那只是過度保護之下所引發的訛傳。
男人總算猜到了,女人每到最後關頭,永遠說不出口的辯護,他無法抑止的流下眼淚,誰會願意向最愛的人坦承自己其實是絕世劇毒呢?

女人愛他,深深的愛他,男人終於懂了,他想嘲笑自己的愚昧,也怨嘆這段被天意捉弄的感情。
掙扎幾許後,男人無法瞑目地逝去了。

女人從嚎啕變成啜泣,不知哭了多久,她以為自己已經流乾了眼淚。
為什麼呢?
「為什麼需要證明呢……」
她低迴,心都碎了。

又有妖魅飛來了,真不知道牠們從哪裡聞著氣味。
女人沒有逃走,沒有動作,只是痴痴望著男人逐漸僵冷的臉龐。

那夜之後,一則傳說悄悄靜默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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