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我十五歲那年所發生的事情。
當時我們家隔壁獨住著一位中年女人,我們都叫她陸阿姨。每到半夜的時候,她總會拿出一台手掌大的數位像機小心翼翼的擦拭,並且對著數位像機說些聽不清楚的囈語,或者只是靜靜看著傻笑。

附近的街坊鄰居們都說陸阿姨是瘋子,不准我們小孩子接近她;但是那對於年輕的我們來說,根本一點勸戒的實質效果也沒有,反而讓我們對陸阿姨更加好奇……

因為我的房間在二樓,窗戶望出去便是隔壁房子的外牆,之間只隔了一條狹窄的小巷,是故我只要一探頭就可以直接窺見陸阿姨的房間。
起初我還不甚在意這號人物,但後來跟同儕聊起之後,才對於這個奇怪的女瘋子起了興趣;於是從那之後,我便開始每天觀察陸阿姨的行為。

到了後來,我甚至還悄悄翻出窗戶,沿著水管管線往下攀爬,就只是為了聽見陸阿姨到底在對數位像機說些什麼。
但是這樣的行為只能讓我更清楚地看見那台數位像機,卻依然聽不見陸阿姨所說的話語;因為她說的實在是太模糊不清了。

到底陸阿姨為什麼要對那台數位像機說話呢?她又在說些什麼呢?那台數位像機的由來又是什麼呢?這幾個問題幾乎日夜縈繞在我的腦海裡。

於是苦思到最後,我決定試著去附近街坊打探,看能否求得答案……然而就在我行動之後,竟也意外蒐集到不少片段資訊。
雖然在表面上我只是隨口問問,但其實我都暗地裡紀錄整合;所以很快的,我便理出了大概──

聽說,那台數位像機是她老公從國外帶回來送給她的。
原來陸阿姨曾經結過婚,而且據聞她老公的模樣英俊挺拔,不知有多少少女一見傾心,只是最後他仍選擇與陸阿姨結為連理;他們成了一對人見人羨的佳偶,婚姻生活美滿甜蜜。

但是後來不曉得為什麼……陸阿姨的老公竟然失蹤了。
幸福的樂章赫然畫上休止符,一切的變化都只在一夕之間。據老一輩的人描述,當時這件事在地方上鬧的可轟動了,每一根電線桿上都有他家人貼上的尋人啟示,甚至還不惜砸出重金去登新聞協尋。

可惜最後……還是毫無消息。

大家說,好像就是從那時候開始,陸阿姨因為承受不了這樣的重大打擊,所以就變成現在這副瘋癲的模樣了……

這個故事很悲傷,但我聽了之後卻沒有什麼感覺,大概是因為覺得事不關己吧?總之那時,我只在意著如何將我的所見所聞與朋友分享,甚至當作一個話題來熱烈討論。

於是隨著日子一天一天過去,我得到的資訊也越來越多;在好幾次的窺探之中,我都能清楚望見那台數位像機的外型與大小,卻無法判別出它的型號品牌。

但,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的確是她老公送她的,因為像機的大小透露了它的年代。

只有很舊的數位像機,才會有一個手掌這麼大;在現下這個年頭,數位像機都已經研發成手錶大小了。

「一台又舊又笨重的數位像機,她到底為什麼要這般細心的收藏呢?」我透過窗戶,望著陸阿姨擦拭像機的身影低喃……

最後,我下了一個決定。

那便是潛入陸阿姨的家中將那台數位像機看個清楚!

經過數個禮拜的作息觀察,我已經知道陸阿姨何時會不在家;明天就是星期六,通常這天的下午便是她去採購生活必需品的時候,大約會有一個小時不在家。
而這短短的一個小時裡,便是我的行動時刻。

至於如何潛入呢?由於陸阿姨的房間窗戶並沒有加裝鐵窗,是故屆時我只要小心地將紗窗拿下,便可以輕鬆進入了。
「我一定要一探究竟!」我躺在床上,興奮的閉上眼睛。

翌日。

我躲在轉角處,看著陸阿姨離開家門;直到確認她走遠後才猛地跳起身往自家二樓房間衝去。
接著我如同往常那般翻身出窗,然後熟練地沿著水管管線往下移動。而當我來到了陸阿姨房間窗戶前面時,我先是左顧右盼了一下,確定沒有任何人看見,才輕手輕腳的拆下陸阿姨房間的紗窗……

然後,進入了陸阿姨的房間。

「非常順利!」
我為自己低呼一聲,沒想到一切的進行都如同腦海中的想像,也許是因為我矯健的身手與過人的運動神經,才能夠如此輕鬆的完成吧。
不過,我可沒有得意忘形而忘了此行的目的,時間只有一個小時,說短不短,說長不長,可得好好把握才行!

於是我放輕腳步,開始搜尋那台數位像機。
房間的空氣裡飄浮著一股沉悶的霉味,不少器物上頭還積了厚厚的一層灰,這讓翻找像機的我不禁打了幾個噴嚏。
「我明明看見她收到這裡的啊……」我翻著床頭櫃,皺起了眉頭,手上的動作也因為時間一分一秒過去而漸漸粗魯;奇怪了,沒道理現在找不到啊……

……咦?

「找到了!」

原來是收在最底處啊!
我開心的拿起數位像機,感受那份真實的重量,並且仔細檢視著它。
然而,不論我如何察看……就是沒見到上頭何處印有廠商的標記或者型號。

「真奇怪耶……」我的目光如探照燈般掃射著,最後聚焦在電源鍵上。

「嘿,這麼古老的機器,還可以開機嗎?」我自問著,接著輕輕的按下電源鍵;而就在那一瞬間,機身上的液晶螢幕也亮了起來。

「哦!竟然還可以用耶!」

於是在接下的幾分鐘裡,我開始試著去了解這台數位像機的操作方法;由於從小到大都常常在接觸電子產品,是故即使這是陌生的數位像機,我也能夠很快的上手。

「哈,原來是這樣啊。」
我大致了解之後,便下意識的將鏡頭對準房間某個小角落,準備來試拍一張作為紀念;反正到時候只要刪掉就好了嘛。

「一、二、三……」
我按下了快門,喀擦一聲。

液晶螢幕上立刻顯示出剛剛拍下的房間一隅,並且跳出視窗說明已存檔。
我嘿嘿笑了,感到有些得意;然而就在這時,我的視線餘光卻注意到剛剛那個拍攝的角落有了異樣……

於是我抬頭定睛一看,差點沒嚇的開口大叫──!

「這、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望著方才被拍攝過的那個角落,如今竟已變成刷白一片,就像是拿橡皮擦在圖畫上蠻橫擦過那般,突兀的空白著!
「難道是這台數位像機?」我愕然推測著,於是趕緊又挑了一只茶几上的花瓶作為被攝物,然後再度按下快門──

喀擦!

──奇異的事情再度發生了!
那只花瓶竟然也消失不見了!而且不僅如此,就連剛剛畫面中不小心切到的煙灰缸,如今竟也只剩下沒被拍到的另一半還留在茶几上,切口平整,就像是被快刀斬過那般──

「這台數位像機竟然有這種功能?」我瞪大著眼睛;這樣神奇的功能,可是連聽都沒聽過的啊!
於是接下來的時間裡,我開始瘋狂地拿房間中各個物件作為拍攝對象,全然忘記了這不是自己的房間,也忘記了時間的限制……
當下的我,畢竟還只是一個心智不成熟的潛入者,輕易的就被興奮沖昏了頭。

「哈!這樣子拍?」我拿著數位像機,開始做起實驗:「哦?原來拍遠處的就不行啊?看來是有距離限制。」
「咦?原來這個功能還可以透過鏡子反射耶!不過好像也有距離限制……」

我瘋狂按下快門,於是房間也漸漸成了東缺一角西白一塊的詭異景象;但我卻還是沉浸在玩樂的狂喜之中──

但就在這時,一把尖銳的嗓音響起,瞬間將我沸騰的情緒澆了一盆冰水。

「你是誰!你在做什麼?」

我呆愣的望著房門口,一個女人提著大包小包的採購品,一臉驚怒的站在那兒,兩只滿佈血絲的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我瞧;接著她目光下移,注意到了我手上的數位像機,以及她房間裡亂七八糟的慘況……

她正是這個房間的主人,陸阿姨……!

「天啊!你做了什麼!你為什麼跑進來動我的數位像機!」
陸阿姨破口大罵,並且幾乎是在同時間逼近到我面前,然後猛地搶走我手中的數位像機;而我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腦袋裡一片混亂!
「你這個小偷!你看看你做了什麼!你有沒有動裡面的相片?你這個渾蛋!你太可惡了!」她一邊朝我歇斯底里大罵著、一邊審視像機。

「陸阿姨,我、我……!」
「閉嘴!你該不會動了我最親愛的老公吧?我的老公呢!」陸阿姨頭也沒抬的按著像機按鍵檢閱照片,然後似乎看見了什麼,緊繃的情緒又鬆懈下來。

「哈!太好了,老公還在!老公還在!老公還在……」

……老公還在?

陸阿姨在說什麼啊?難道是說……數位像機裡面有她老公的照片嗎?可是這台數位像機的功能……
啊!難道說、難道說她的老公失蹤就是因為──

「妳把妳老公拍進了這台數位像機──?」我駭然大叫:「妳、妳為什麼要把妳老公拍進去……?」

陸阿姨歇斯底里的囈語被我的高聲質問打斷;於是她狠狠瞪著我,然後露出了猙獰的笑容,撕裂了片刻的寧靜──

「哈哈哈……因為我愛他呀!」

──愛他?

「他送給我這台神奇的數位像機,讓我可以永遠私自珍藏喜愛的風景;然而對我而言,其實什麼風景都差不多,唯有他才是我最珍愛的;所以我就把他拍進了數位像機中,這樣我就可以永遠的擁有他了,他就會是我一個人的了……這樣對我老公有意思的那些女人,就不會再來糾纏我老公了──哈哈哈哈哈!」陸阿姨說完,瘋狂的大笑起來。

我渾身發冷的望著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所聽見的!
因為想要把一個人完全佔有,所以就奪走了他的生命?這太瘋狂了、太瘋狂了!她真的瘋了!

「欸,你不可以跟別人說唷……」這時陸阿姨忽然止住了笑聲。

「不然別人知道了,就會來跟我搶老公了……」

「呃!」我被她的眼神嚇了一跳,急忙附和著她:「好!我一定不會說的!」
「真的嗎?」她狐疑的看著我,那恐怖的目光讓我牙齒抖的喀喀作響。
「嗯!」我咬緊牙關,用力的點頭!但……

「──你騙我!我不相信你!」陸阿姨忽然暴吼一聲,然後猛地舉起數位像機對準著我:「哈!我不相信你,你一定是在騙我!」

見到陸阿姨對準著我就要按下快門,我嚇得怪叫一聲,思緒一片空白,人生的跑馬燈全都浮現在腦海;但我優異的運動神經卻在下意識中做出了反應,帶領身體大力的往旁一跳!

於是慌亂間,我只聽到耳邊傳來轟隆一聲,同時臂膀一陣劇痛。

──我、我被拍進去了嗎……?

害怕地睜開眼睛,冷汗從額角滑落,我發現身旁是倒下的桌子;這應該是我剛才一跳之下不小心撞翻的。
所以這裡還是現實世界……我並沒有被拍進去?
但是為什麼週遭這麼安靜呢?安靜的好像只有我一個人在這兒似的?陸阿姨人呢?

我緩緩的從臂彎裡抬起頭,環視著身旁的一切。
然後我發現,這個東缺一角西白一塊的小小房間中,只剩下我一個人趴在地上……
至於陸阿姨則是消失了!

「陸、陸阿姨?」

我輕喚著,深怕這個瘋女人忽然從哪個角落衝上來;但是我起身後,卻依然沒有發現她的身影,她就像是空氣一樣消失了。
「奇怪?」照理來說,她第一張沒拍到我,應該還會拍第二張啊?就算她不拍了,應該也不至於不見啊?

百思不得其解的我,揉著撞疼的手臂佇足在房間中,一時不知該如何是好。
「到底為什麼會跑不見呢……?」我環顧著,然後我無意間撇見牆上的鏡子。

──我記得剛剛跳開之前,那面鏡子是在我背面的方位上──!

「所以、也就是說?」
我頓時間都懂了!為什麼陸阿姨沒有衝上來再拍一次──那是因為,她早在按下第一次快門的時候,就拍到了鏡子反射出來的自己,所以便消失不見了!

那、那台數位像機呢?
因為鏡子的正面映照中也拍到了數位像機本身,所以也消失不見了嗎?
可是、若數位像機本身消失了,陸阿姨也不見了,那他們都到哪裡去了呢?

還是說……數位像機其實只是一個空間連結的媒介而已?

寂靜的小房間內,我默然呆立著……。

那是我十五歲那年所發生的事情。
之後我便悄悄的離開了陸阿姨的家。
而陸阿姨消失這件事情,似乎沒有鄰人察覺;我也一直隱瞞著這段光怪陸離的異事,不向任何人提起。

後來,在一場大火中陸阿姨的家成了廢墟,於是那間殘缺怪異的房間也付之一炬;是故如此,證明這件事情發生過的證據也沒了。

時光靜靜的流逝,我也漸漸的長大,然後搬了新家,有了新的鄰居,交了一群新的朋友;一切都好。

只是他們偶爾會覺得我很奇怪,為什麼總是堅持不拍照呢?

我想……這個原因,說出來他們也不信吧。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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