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寫於2005.10.13
改寫於2006.04.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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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姓男子】

走上公車。
搖搖晃晃的擁擠車廂內,大家好像共同變成了一個個體,在車廂的包裹下一同呼吸,生死與共;但若仔細觀察,就知道其實根本就不是這樣了……

看,那邊那個上班族的表情扭曲無奈,原來是前頭那個外型像是流浪漢的禿頭大叔,正毫無自知的把骯髒的身軀貼在他的身上。
看,那邊那個提著兩大袋青菜的歐巴桑,正怒視著位置上那裝睡的國中生。但她卻不曉得,她裝菜的兩個大塑膠袋表面正冒出水珠,沾濕了站在她旁邊的女孩衣襬。

看,仔細一看,幾乎每個人與每個人之間,都不自然的互相依靠。
彷彿就像是整個社會的縮影般,諷刺的呈現著。

我緊拉著吊環,暗自取笑著這群笨蛋。
你們都被關起來了。被彼此的存在,關起來了。如果把這道禁錮打開……只要稍微打開一個小細縫,一切將會有所不同。

「下車!下車!」
忽然,一個行動不便的老太婆緊張的從座位上站了起來,試圖擠過層層人牆往門口前進。但是因為她行動緩慢,身軀也因年老而肥大,是故雖然只有短短的一段路卻也走了好久,讓所有的人都開始不耐煩了,包括司機在內。
然而並沒有任何人出聲催促,也沒有任何人上前攙扶幫忙。大家只是煩躁的靜靜看著,忍受那漫長的煎熬。

這時那老太婆走到了我的身旁,微駝的身影在層層身影中穿梭著。
我偷偷地冷笑,悄悄算著她舉步的節奏。該是『打開』的時候了──

──忽然地!我伸出了我的腳,狠狠的絆倒了她!

果如期然的,這老太婆怪叫一聲,原本就不穩的身軀往前撲了出去,撞到了一個高職女學生,而高職女學生手上的珍奶也因此整個灑了出來,淋的她前面座位那個中年男子半邊肩膀都是奶茶的顏色。於是剛剛壓縮的煩躁,也因為這個小小變故而頓時爆了開來!

「幹!妳搞什麼!」中年男子整個臉都皺了起來,下意識怒罵出口。
「我、我又不是故意的!我被撞耶!」高職女學生聽到粗魯的句子,原先心中的道歉又吞了回去,反而語氣不善的回了一句。
「誰絆我的腳!」老太婆氣的發抖,東張西望大聲怪叫著。
「媽的,到底這一站是要停多久啦!」這時,後面忽然傳來一聲無奈的抱怨。
「你忍耐一下會怎麼樣?」就在那把聲音落下之後,又有另一把聲音接著浮出。於是口角因此產生,兩把聲音竟互相對罵了起來。

這時外面傳來巨大的喇叭聲,看來是後面的公車等的不耐煩,開始催了。
這讓公車內的氣氛更加焦灼起來。後面那兩把聲音很快的就分成兩大派,互相指責著對方的不是;而那個老太婆正轉著頭瞪著周圍每一個人,打算找出絆她一腳的兇手;那被灑的中年男子不停碎碎念著,讓原本覺得是自己理虧而不做聲的高職女生也被挑起了憤怒。

這時公車依然門開著,後面的喇叭聲越鳴越激烈了──
「他媽的!到底是要不要下車啊!?」司機終於忍不住了,轉頭往後就是一聲怒吼,嚇的前排的乘客不敢作聲。
但是這邊吵這邊的,後面吵後面的。現在後面那兩派已經吵到失去原本的主題,竟開始漫無目地的朝對方開砲。

整台公車都充斥著煩躁、厭惡、憤怒的情緒,像燃煮的油鍋般鼎沸。
不舒服的氣氛像是可以透過空氣當媒介,迅速的鑽入每個乘客鼻息之中。

然而就在這時,公車忽然緩緩的開動了。
於是那個老太婆急的也不找兇手了,趕緊用力往前擠著,嘴巴不停喊著放她下車放她下車。但是惱怒的公車司機並不搭理這老太婆,油門緩緩的踩下,終於漸漸離公車站遠去。

我拉著吊環,把微笑的臉埋在手臂中,悄悄的欣賞這一切。

後來公車上的那些人怎麼樣了,我也不曉得。
我只負責打開。打開他們的心,真實的情緒。

我很享受這個過程。
以前還不是很熟練這個動作,但是隨著多次的練習,我漸漸越來越能抓準情緒的節奏與啟發點了。只要是人,都可以是我實驗的對象;之前在學校裡,我可以讓原本的一對好朋友氣到互甩巴掌;在電梯裡面,我可以讓看似老實敦厚的人失去理智痛毆上司。

這其實是很簡單的。只要一個小小小小的契機或引子,上述的這些都可以輕易的做到;需要鍛鍊的,是觀察的能力。世界上沒有哪個人與哪個人是完完全全契合的,雙方都有不同的生活背景、性格、思考模式。所以,只要抓準了重點,然後加以開發,剩下的就會自動播放了。

我不需要預設任何劇本,我要做的只是把人物的內心深處打開。
接下來的發展,絕對精采的讓人無法預期。

但是最近,我卻越來越明顯的感覺到這還不夠。

只有打開,那種爆裂的程度越來越不能滿足我。很多情緒都是當下的,但當起伏的高潮過去後,一切急流湧退,反而有種莫名的空虛。
於是我仔細想了想,我終於發現哪裡還不足了。

那就是延展──

──我該做的,不只是打開,而是要再打開!
我蹲在椅子上,興奮的在筆記本上寫下這句話,然後用混亂的圓圈瘋狂的標記著。

我感覺自己就像是個哲學家,藝術家,甚至科學家!哈,的確就是如此沒錯。
既然提出了假設,當然就得開始實踐,這假設才會變成理論,才具有真正的價值。

於是我決定,挑他來當做我新理論的第一位光榮實驗者。
他,他是我的心理治療師。




【韓醫師】

啪啦!
一疊A4紙散落在辦公桌上,上面寫著歪七扭八的字跡。
我看著眼前的病人,心臟不爭氣的越跳越快,鼻樑上的眼鏡因冷汗滲出而微微滑下。他瘋了……雖然我才剛拿到醫師執照沒有多久,但我絕對可以判定,這個人絕對是瘋了;而且是非常邪惡的瘋狂。

一年前,我還是實習醫生,就跟這個病人開始有所接觸。
我記的很清楚,他是為什麼會被送來精神輔導的。因為他的父母還有哥哥,三方互相殘殺致死,只有他倖存了下來。當時這個案件鬧的很大,連續兩個禮拜新聞都在爭相報導著。畢竟這案發過程實在是太詭異、太令人感到不可置信了。

事件的開端是這樣的……
先是大兒子一到家就把臭襪子丟在客廳,這習慣跟他老爸如出一轍。於是媽媽理所當然的火大了,開始雷霆霹靂的大罵著。這時爸爸正巧出來了,於是也理所當然的被罵了進去。爸爸因此惱羞成怒,卻又不好對老婆開刀,只好把箭頭轉向大兒子。這時大兒子就更不平了,為什麼他就要被罵雙倍的份呢?

就在這樣一怒之下,大兒子也不顧原本吵的是什麼,就把爸爸曾經上酒店的事情抖了出來。媽媽聽了幾乎氣昏了,又哭又怒的追著爸爸打。
於是又窘又羞的爸爸忽然惱羞成怒,反手就是給老婆一巴掌;這舉動讓大兒子看了嚇一大跳,認為這個父親實在太超過,便衝了上前阻止,然而最後卻造成反效果,父子倆竟扭打起來!

而原本還在哭哭啼啼的媽媽見狀也嚇傻了,便趕緊衝過去勸架,但兩個大男人的蠻力豈是一個女人家能拉的開呢?於是就在拉扯的過程中,媽媽被推了出去,往後一倒撞到桌角登時暈死過去。
但這時爸爸已經完全失去理智了,看到老婆昏倒就認為是兒子大逆不道,竟然打了爸爸還害了媽媽,於是卯起來一陣槌打,把兒子槌的頭破血流,昏倒在地。

所以,原本好端端的三個人如今只剩下爸爸還站著了。這時的他才稍稍回過神來,才發現他自己做了什麼好事。
但是認清事實的衝擊實在太大,一瞬間竟呼吸不順,立刻臉色鐵青的倒在地上,毫無預警的腦中風。

最後,三個人都因延遲送醫,而斷送了生命……
而那躲在房間的小兒子,則是目睹全程,倖存了下來。

現在,那小兒子正笑嘻嘻的坐在我的對面。

這一年來我由實習醫生變成了他的主治醫師,輔導下來倒也還算順利。沒想到平常行為思考幾乎完全正常的他,今天竟交了一份這樣的手寫文件給我。以直接的判斷,他會有這樣的行為與思考模式,一定是受當初那悲劇所影響的……

「韓醫生。」他彬彬有禮的說著。
「呃、嗯。」我頓時有點不知所措,尷尬的回應著。
「令尊還好嗎?」他依然保持著微笑。可是這個問句卻讓我瞬間毛骨悚然。我不曉得他問這問題的用意是什麼,可是我直覺認為很可怕。
「還不錯。」我試著保持冷靜。放鬆、放鬆,我才是醫生,快搶回主動權。

「關於這份文件……」我拾起了桌上散落的紙張。但話還沒說完就立即被打斷。
「很高興這次的見面,我聊的很愉快,再見。」他邊說邊起了身,然後朝我微微一欠身,便轉頭就走。

碰!門被關上。
空盪盪的診療室裡,剩我拿著一疊文件的身影,錯愕著。

「算了……」我搖搖頭,嘆了口氣。
離開診所回到家後,我疲憊的放下公事包,然後跟平常一樣走到客廳去看爸。他老人家仍然坐在藤椅上,一臉茫然的看著電視。
老人癡呆症越來越嚴重了,我想我該請個看護工來專門照顧了。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我卻突然想到了那份文件,還有他的問句。
「令尊還好嗎?」「全家慘死。」「他,他是我的心理治療師。」「打開,再打開。」
所有片段性的字彙與記憶頓時浮了上來,我心頭狠狠一陣寒顫。

不,不可能的。
只要我保持住我的理性,就不會有任何事情發生。

──忽然!門鈴響了。
我嚇一大跳,但隨即回過神來,快步走往大門口去。
「誰啊?」我小心翼翼的問著,我們家幾乎沒有訪客的。
「限時快遞。」外面一把聲音回答著。我透過貓眼孔一看,發現真的是個快遞員,手上提著一包小小的箱子。

於是打開門簽收,便又關上了門,恢復了寧靜。
我看著這小箱子的外包裝,並沒有寫上寄件者是誰。但是收件者卻是寫的很清楚,那是我爸爸的名字。

「老爸的東西?誰會寄東西給爸?」我嘴裡喃喃唸著,但是心裡面卻更是好奇,這裡頭有什麼東西。現在爸爸都得老年癡呆症了,他大概也搞不清楚箱子裡裝了什麼吧。倒不如還是由做兒子的我來拆開比較妥當。

我一邊為自己的好奇心找合理化的藉口,然後一邊拆開這個小箱子。




【王警官】

我皺了皺眉頭。

看著桌子上那些命案現場的照片,幾乎沒有頭緒。
得了老年癡呆症的父親慘死在臥室,眼珠子被刨出,嘴巴裡頭被攪著稀巴爛。血就這樣流滿了整張大床。兒子則是上吊在客廳,面色發青。基本的研判是,兒子殺死了父親後,再畏罪上吊自殺。但是令人費解的是,為什麼要使用這樣的手法?為什麼要用……一根剛拿到的湯匙來行兇呢?

在玄關的地方,有個小箱子被拆了開來,上面寫了死者父親的名字,根據判斷當初裡頭裝的就是被拿來行兇的湯匙。而往回追溯這個小箱子的來源,竟發現原來是醫生的病患偽裝成送貨員送來的。這樣的一個關係,就讓整個案情不單純了起來。

這算是突發事件的殺人再自殺事件?還是教唆殺人事件?

幹了幾年的刑警,第一次聽到只送一根湯匙就可以輕輕鬆鬆死兩個人的。
我看了看眼前這個年輕人,他竟然還很冷靜的微笑著。這一切一定有問題。

「你為什麼要送湯匙?」我問。
「他家沒湯匙。」他答。這倒是真的,不曉得為什麼死者家中一根湯匙也沒有。
「那你為什麼要偽裝成快遞員送呢?」我再問。
「驚喜。」他擺擺手,微笑。

「你的湯匙成為了凶器,因此死了兩個人,你知道嗎?」我開始對他的微笑感到反感,因而加重了語氣,瞪著他說。
「喔喔!警官,我知道啊。但是這也不能怪我,我也不曉得湯匙送給他就會變成凶器啊。」他回視著我的雙眼,讓我微微發寒。

「誰曉得,平常的湯匙會變成凶器呢?」

後來,因為證據不足,當時也就無法起訴。
事後我從側面得知,原來那父親以前的時候,曾為了逼兒子吃東西,竟瘋狂的用湯匙猛塞。若是吐了,就用湯匙再把嘔吐物撈起來,再逼兒子吃下去。

「不可以浪費食物!」父親總是怒吼著這句話,然後用力灌著兒子吃東西。
於是每到了吃飯的時候,小孩子就哭的大吼大叫,看到湯匙就害怕。
也許是這樣的陰影,讓兒子一直都不敢在家裡放湯匙,而父親因為得了老年癡呆症,生活起居都由兒子照料,故並不引以為意。
直到這個湯匙,重新出現在兩人的生活之中。

我得知這個資訊的時候,頓時深深的震撼到了。
竟然就是這麼一個小小的引子,即使時間過去,仍然狠狠的烙印在人的心裡。

那個楊姓病患一定也是知曉這一點,才會故意送湯匙去的吧?不論他的目的是什麼,這個行為的動機都是極度邪惡的……如果放任他這樣子的作為,那未來或許還會有更多犧牲者出現……

……那怎麼可以!我一定得把他逮捕到案!

「有需要會再通知你。」我向他擺了擺手。
「謝謝警察先生。」他露出微笑,彷彿早就曉得他一定不會有事。那個微笑讓我簡直想狠狠揍他一拳……

但是不行,我不能現在就發作。
不能讓他知道我對他起了疑心……這樣我等會兒的跟蹤行動才會順利。不能打草驚蛇,忍耐、忍耐……

只要跟著走下去,一定會有所發現的!

此時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了,街上已經沒什麼人煙,就連馬路上的車水馬龍都平靜了下來。但也因為如此,讓我的跟蹤行動更加困難,沒有人群可以作為障眼,還必須小心自己的腳步聲被聽見,實在是一大考驗……

「……嗯?嗯?」

這時才過一個轉角,我便赫然發現他竟然已失去了蹤影!
沒有、沒有,寂靜的街道上空盪盪一片,難不成他會飛嗎?這是怎麼一回事?他是因為發現了我所以才躲起來,還是因為一開始就曉得我要跟蹤……

我緩緩的走了出來,走到他剛剛站的位置。
左右觀看了好久,仍然不見他的身影,於是我決定先回局裡察清他的資料,改天直接開始來跟蹤。

「哼,走著瞧……」
於是打定主意,我掉頭就要往回走。

「嗨,警官先生。」

「哇幹!」
我嚇得大叫一聲,因為他竟然無聲無息的站在我的背後,面帶微笑的看著我。我猛然退了兩步,驚魂未定的看著他呼呼喘氣。
「真巧啊,又遇見了。」他仍然保持著微笑說著。我心虛的撇撇嘴,刑警幹到這樣實在是真的太糗了……於是我在心裡幹罵幾聲,接著朝他點了個頭後便不說半句話趕緊就走。
他到底什麼時候出現在我背後的?為什麼他會出現在我背後?

我一邊思考一邊快步走著,刻意不回頭觀望,心跳依然激烈的撲通跳著。
直到大概走到快轉角的地方,我才又忍不住回頭看了他一眼……

但沒想到,他,竟然還站在原地看著我!
在那瞬間,我的整個背脊都發涼了。我想到他的視線就這樣貼在我的背上,便讓我渾身不自在了起來,是故我也不甘示弱,輸人不輸陣,冷冷回瞪了他。

只是這時……他又露出微笑了。
在昏黃的路燈照射之下,他的臉部因陰影而輪廓分明。接著,我清楚的看見他張口說話了。但因為相隔太遠,我聽不見他到底說了什麼。而且我也不會讀唇語,所以我還是不懂他到底說了什麼……

「 。」

他到底說了什麼?
我不知道……




【楊姓男子】

這,就是打開、再打開。
藉著長期的觀察,以及時間點的配合,讓整個事件的衝擊力更加劇烈;當我越深入去找到那個點,所牽連延展出來的瘋狂就越龐大。

哼……剛剛那個警察,根本一點也不了解我所做的,是多麼偉大的事情。還敢來跟蹤我,幸好我在警局裡就看出他對我抱持著極大的不信任及好奇……

嘿,不過這樣也好。
因為這樣子,我就等於是找到下一個實驗品了──……

人與人的相遇多半都建構在好奇與探索之上,但人們卻永遠不會曉得自己真正面對的是什麼人,或許連他們自己本身都不能理解呢。

呵呵……所以不如就放輕鬆吧,讓我來告訴你們,什麼樣的你們,才是真正的你們。只要經過我打開、再打開──




──「 。」






【打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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