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號

初寫：2005年9月
修稿：2008年4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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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車引擎轟隆響起，油門輕轉催動輪胎，戴著西瓜皮安全帽的凱華稀鬆平常地上路了；身為夜校生的他總得趕在下班後融入擁塞的車陣，然後一路騎至位於板橋的學校上課。
然而長期作為摩托車一族的他，對於空氣中的骯髒灰塵已經忍受許久，不但容易曬黑、又容易讓許多病菌侵入呼吸道，更甚者還會有蚊蟲飛入眼睛中影響視線，進而造成驚險車禍。

所以，今天凱華終於決定撥款買一頂全罩式安全帽。

「老闆，這頂多少錢？」
凱華將摩托車暫停在路邊攤旁，揣著口袋裡的幾張百元鈔票挑選款式。
「那頂三千元噢。」不知道是否因為天氣熱，老闆顯得一副懶洋洋的樣子。
「三千啊……那這頂呢？」凱華心頭一縮，又換了一頂。
「兩千八。」老闆搖著扇子，一眼瞥向凱華腳上那雙髒髒舊舊的球鞋。
「兩千八啊……」凱華頓了頓，又放了回去，「那這頂呢？」
「少年欸。」老闆突然有點不耐煩地停下搖扇，「你預算多少？」
當老闆問罷，凱華便支支吾吾起來。
「這……」接著他掏出口袋鈔票數了數，「八百塊。」

頓時老闆撇了撇嘴角，然後轉身挑起地攤最邊緣的一頂安全帽：「那這頂八百賣給你啦。」
那是一頂普通的全罩式安全帽，紅色的外殼雖然稱不上光亮如洗，但看起來也帥氣有型。

「真的嗎？」凱華登時露出欣喜的表情，「為什麼這頂這麼便宜啊？」
「啊……這個，因為……」老闆被凱華這麼一問，突然有些支吾其詞，「這是因為他後面有小刮痕啦，打折後就變八百元了。」
「哦哦。」凱華連忙接過安全帽左看右看，果然看見那道小刮痕，但那完全不影響整體的安全性。
「怎樣？買不買？」這時老闆又懶洋洋地搖起扇子。
「買！」凱華立即將八張皺皺的百元鈔票遞上。

於是如此這般，凱華買到了人生中第一頂全罩式安全帽。

但此時的他尚不知曉，老闆真正賤價出售的原因為何……

當下他便將原本的西瓜皮安全帽收到車廂中，然後戴上新歡催動油門上路；而全罩式安全帽果然不同凡響，雖然熱了些，但其覆蓋式的鏡面確實地驅開黏風與灰塵，等待紅綠燈時也較聽不見旁邊機車的嘈雜引擎聲，在全罩式安全帽裡，他踏實地感受到自在與安全。

「唷呼！就連唱歌都不會被旁人發現呢！」凱華頓時開心地咧嘴微笑。

這時綠燈亮起，於是凱華又專注精神準備出發。
同時之間，一台摩托車也從他身邊呼嘯而過。

……在台北市的街頭騎車，無論你在什麼樣的道路、什麼樣的速度下被超車都不稀奇，凱華也非那種跟人搶快的騎士。
所以若是在平常，這種事他一點都不會放在心上。
然而今天──他卻忍不住留意上那台摩托車。

原因無他，正因為那台摩托車後座上側坐著一名女子；一名長髮飄逸，連安全帽都沒有戴的女子。

「哇？台北市警察搶業績搶這麼兇，現在又是尖峰時刻，居然還敢不戴安全帽，也未免太囂張了吧？」凱華見狀不禁暗暗咋舌。
而那長髮飄逸的女子身材窈窕，這也讓凱華興起好奇之心。
「不知道這勇敢的女孩長什麼樣子，也許是個正妹？」於是凱華就如同每一個平凡的男生那般，忍不住稍微加快了速度驅車追趕。

然而當他越騎越近之際，原本心中那份好奇也漸漸轉為了疑惑……

因為，他看見那名女子攙扶騎士的姿勢相當奇怪。
「欸？為什麼要勾在駕駛的兩隻手臂上啊？這樣子不是很難騎車嗎？」凱華一邊想著，同時雙方的距離也越來越近──

然後就在凱華即將與該台摩托車平行的那一剎那，該後座的女子竟也倏地展開動作──
只見她兩手使勁一勾，硬是扯歪了摩托車騎士的雙手。
剎那間摩托車騎士兩條手臂像失控的水管般甩開，失去控制的摩托車龍頭也隨之轉向，然後造成連人帶車的一陣重摔！

但……目睹這一切的凱華雖然驚嚇，卻沒有立即停下來察看或幫忙。
因為他確實在那一瞬間目睹了後座女子的臉孔……
他相信，那絕對不是一張人類的臉！

「那、那是什麼？」全罩式安全帽下，凱華的表情顫抖扭曲，驚悚的影像還在腦海中鮮明播放。
他看見──那女子臉部皮肉全部翻綻，鮮血橫流，額頭好似被挖一口的布丁，白白的腦漿混著腥紅血絲遍佈，模樣極為駭人！
「那是鬼吧？那是鬼吧！」一陣冰涼爬上凱華的後頸，他發著抖，「是女鬼，製造車禍抓交替的女鬼啊！」

片刻後他抵達了學校，停好車後便直奔廁所劇烈嘔吐；因為那女鬼的形象實在太過噁心，以致於他一時無法平緩……
「呼……呼……」好不容易在吐過一陣之後，凱華終於臉色蒼白地擦了擦嘴角，「媽的……真倒楣，買新安全帽後就見鬼！」

於是這天上課，虛弱的凱華從頭到尾都相當安靜，與平常熱絡的他截然不同；下了課後也沒心情跟同學去吃宵夜，自顧自地走到停車場便準備牽車回家。

「巧合……吧？」佇立在車旁的凱華這般安慰著自己，然後戴上全罩式安全帽。

但……他的猜測卻很快被事實給駁回。

夜晚的道路上沒什麼車，配合上夏夜的涼風相當清爽宜人；一般遇到這種情況，凱華都會特地放慢速度，享受悠遊這座城市的快樂，但今天他卻稍微加快了速度，希望能夠早點返家休息，並忘卻先前女鬼車禍所帶來的恐懼。

這時他碰巧在一個大十字路口停下，他安靜地等待紅綠燈變換號誌，整齊的斑馬線上沒有任何行人，只有細微的風聲輕輕擦過耳畔。
接著紅燈轉為綠燈，凱華也抓準時機催下油門。

──沒想到就在這一霎那，一台小貨車忽然從另一側猛竄出來，若不是反應極快的凱華緊急扭轉龍頭，現在勢必會被這台小貨車撞得歪七扭八。
然而在閃過小貨車後，凱華雖然平安無恙，往後方失速竄去的小貨車卻發出了巨大的碰撞聲響。
於是凱華趕緊回頭一看，赫然發現那台小貨車竟撞上了路邊的電線桿。

「糟糕了……」凱華背上全是冷汗，他知道這場車禍或許自己也有責任，如果因此出了什麼事情，他可能也得被傳喚出庭；所以基於道德法律，凱華還是騎著摩托車緩緩往那台小貨車方向而去。
不過就在他靠近之際，小貨車車底竟突然滾出一顆黑黑的球狀物體。

「？」凱華下意識地仔細一看，赫然發現那是一顆小女孩的頭顱！

「嘎啊啊！」剎那間凱華放聲尖叫，同時那顆小女孩的頭顱也咯咯狂笑了起來！

「鬼啊！」一股從身體深處激發出來的恐懼促使凱華緊急催動油門，只見他凌亂地掉頭轉彎，接著便高速狂奔而去。
一路上凱華完全沒有減慢速度，他害怕一慢下來就會被那顆頭顱給追上；片刻後他抵達租處，索性連安全帽也不脫便直接衝進房間。

『碰！』

房門關上，全身冒著冷汗的凱華重重喘氣，手腳仍不聽使喚地拼命發顫；良久後他才終於稍稍冷靜下來，並且意識到自己頭上還戴著安全帽。
「唔！」凱華窘迫地拿下了它，同時開始思考所碰上的一切……「怎麼回事，換新安全帽的第一天就見了兩次鬼？」

接著他將安全帽擺在書桌上，然後不安地在床沿上坐下。
那恐懼的影子仍圍繞著他的心思，彷彿還會從哪個角落突然竄出。
「媽的……南無阿彌陀佛，到底怎麼回事？」凱華握緊拳頭，強制自己別再發抖。

隨後，他的視線落到前方的安全帽上──

「這頂安全帽……對，就是買了這頂安全帽後，我才接連撞鬼！」頓時間凱華觸電似的恍然大悟，「難、難道，這頂安全帽是某種類似陰陽眼的媒介，只要透過覆目鏡，就能看見各種妖魅鬼怪？」凱華身子一震，「幹！難怪老闆賣我這麼便宜！」

登時他心裡萌生將安全帽丟掉之意，但也就在這一刻，他突然冷靜了下來……

「可是，這也是我存了好久的錢才買來的……」凱華搓著雙手，表情相當掙扎，「我真的要這樣子把它丟了嗎？這樣似乎、似乎不太妥當……」
他抬頭望向那頂安全帽，安全帽靜靜地擱在書桌上，被日光燈映得嶄新。

「還是……留下來吧？」凱華想到女鬼跟頭顱，不免一陣惡寒；只是當他試著為自己的節儉找理由時，一道將缺點逆轉成優點的想法也隨之而出──

「如、如果我留下來的話，那我就可以看見這些鬼怪……」凱華想到那名摩托車騎士被女鬼狠扯摔車的情況，「如果我可以看見那些鬼怪即將造成的車禍，那我就可以事先避開了？」

剎那間凱華如雷灌頂！
「對啊！就是這樣，有了這頂安全帽，我就不用怕被那些髒東西給害著啦！」

於是凱華越想越興奮，在經過一陣自我催眠後，他還是決定將安全帽給留下。

之後路上每一場莫名其妙的車禍，在安全帽下的凱華的眼裡都有了合理的原因；而他也確實因此避開了幾場差點迎面撞上的危機，雖然鬼怪的形象恐怖，但他仍為此而感到慶幸。
不過，他卻沒有任何一次停下來幫忙，因為他還是如此膽小，只求自保而不願節外生枝……

「反正後來也沒在新聞上看見那些車禍報導，應該是沒造成什麼大傷亡吧。」凱華這般思索著，撫平自己的罪惡感。

到了後來，他甚至會為這頂安全帽的神奇能力而感到沾沾自喜，每每上路時都有種與眾不同的自以為是──

直到這天，他收到了一張罰單。

「逆向行駛？」凱華看見罰責項目頓時皺起了眉頭，那高額罰金對貧窮的他來說實在是一大負擔；接著他抽出罰單所附上的違規照片，卻在觸目之際感到劇烈的毛骨悚然！

「這、這是？」凱華緊抓著照片，雙眼瞪大；照片中的時間是初買安全帽的那天夜晚，地點是差點與小貨車擦撞的十字路口……
他猶記得自己在差點擦撞後逆向回頭察看，所以才會收到這張罰單；然而他所認知的是──這張照片的角度，除了自己騎車的背影外，那台小貨車也理應入鏡。

但！照片中只有空蕩蕩的馬路，除此之外什麼都沒有！

「為什麼？」凱華不由自主地發起了抖，然後想起那頂安全帽，想起之前自己所加諸的臆測，現在都頓時被另一種推論給侵略取代……「難道、難道那安全帽並非什麼陰陽眼的媒介，這一切看見的都只是假象？」
凱華嚇得將照片丟在地上：「所以車禍發生時大家才會毫無反應？所以事後新聞完全都沒有報導？」

「不！不可能！」

凱華咬緊牙關，「那一切太真實了，就連聲響都立體無比……」倏地、他抬起了頭，一道念頭頓時在心中成形。
接著他毅然決然地抓起車鑰匙，然後風風火火往停車場走去──

「這一次、我要停下來察看車禍是否真的存在！」

摩托車引擎轟隆響起，油門輕轉催動輪胎，戴著全罩式安全帽的凱華戰戰兢兢地上路，即使漫無目的，他還是打算至市區街道繞一趟。

沿途上他騎得極慢，可是他的心跳卻越來越快、越來越不聽使喚。

這時外線道一台哈雷摩托車忽然切了進來，迅速吸引了凱華的目光；雖然那名摩托車騎士催著油門顯得不可一世，但在凱華的眼裡，他正清楚看見哈雷摩托車前座油箱上蜷伏著一名四肢殘破不堪的小男孩！

『咚咚……咚咚……』
凱華緊握龍頭的雙手開始發顫。

這一刻，那名小男孩緩緩向騎士伸出右手，右手只剩下三根血淋淋的手指頭。

『咚咚……咚咚……』
凱華幾乎要憋住了呼吸，背上全是冷汗。

而當小男孩的右手撫上騎士臉上的大鬍子之際，騎士也露出奇怪的表情；緊接著小男孩猛力一扯，頓時抽皺騎士滿臉的疼痛！

「來了！」剎那間凱華幾乎要隨著這變化驚叫出聲，下一眨眼整台哈雷摩托車劈哩啪啦地倒在地上滑行打滾，該名騎士更被這慣性鉅力給拋了出去，然後惡狠狠地撞上路旁護欄！

「就是現在！」凱華一手搭上全罩式安全帽的護目鏡，然後猛掀而起──

沒有！

原先應該躺在地上的哈雷摩托車與騎士完全不見蹤影，凱華竟然什麼也沒有看到！

「果、果然是這頂全罩式安全帽製造的假象！」頓時間他全身毛細孔都打了開來，恐懼塞滿了他每一根血管；接著他急急忙忙要把這頂安全帽摘下，卻沒想到雙手才剛貼上安全帽兩側，掌心就傳來一股冰涼的異物感……
那感覺，就像是摸著了他人手指的觸感。

下一刻，凱華從安全帽內側往外望的視野裡，垂下了一根、一根、又一根的烏黑髮絲。

──剎那間凱華雙目圓瞪、身體動彈不得。

接著……一個雙眼掏空，面露恐怖微笑的猙獰臉孔緩緩顛倒降下！

「啊啊、啊啊啊……」凱華喉頭緊鎖、發不出聲響。
倒是猙獰臉孔緩緩張開湧著蛆蟲的大嘴，冷冷吐出字句。

「嘻嘻嘻嘻……你終於發現了呀？」




當天晚上，連綿不絕的新聞中穿插了一則快訊。
快訊內容是一名戴著安全帽的少年發狂似的在快車道上竄跑，結果被一台小客車攔腰撞上。
該名少年當場死亡，全罩式安全帽內，則是滿溢著他的血水與腦漿。

後來這頂安全帽竟在屍體搬運過程中不翼而飛，也許又流離到無人知曉的彼方，也許又被擺在哪個路邊攤賤價出售。

也許，又被戴在哪個人的頭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