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號

「我不會輸。」

這是他的座右銘，也是他最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
從小一起長大，我跟他一直都是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其實連我自己也很驚訝的，像我的個性那麼悲觀、又陰鬱，碰到一點點挫折就放棄，又懶。像我這樣糟糕的一個人，他竟然願意跟我當朋友。

每次看著他，就好像看著一道光，一道與我反方向行進的光。
唸書時遇到不會的問題，他一定問到完全懂為止，即使教他解答的同學或老師已經口吐白沫，他仍然不斷的問著。碰到什麼喜歡的運動，就發了狂似的投入練習，然後揮汗的大笑，輕易的把快樂氛圍帶給周遭的人。

「我不會輸。」他總是這麼說的。
每當征服了一個什麼，他總會得意的跟我說著：「看，我贏了吧！」
當我看見他那得意的笑容，也總是不自覺的微笑了。

他總是企圖改變我的，總是要我吃壯一點，多運動一點，多努力一點。我並不會反感他這樣的行為，因為我曉得他是關心我，真的這樣為我而說的。
可是我卻沒有因他的鼓舞與勉勵而有所改變。我曉得為什麼，因為我懶。
他也曉得的，但他並沒有因此發怒，只是微笑帶過。等到了下一次，他又會再說出一樣的鼓勵話語。他就是這樣一個有耐心的人。

我第一次看見他露出挫敗的表情，是在一個下雨的午後。
他坐在公園的椅子上，低著頭動也不動的，全身都已經淋濕了。
我正好出門去便利商店買東西，回程就看到他在那裡像座石像般靜靜坐著。

「她跟我提分手。」他抬起頭來看著我說著，臉上分不清是雨痕還是淚痕。
我索性傘也不撐了，就坐在公園那濕濕的椅子上，聽他傾訴著。

他與他女朋友在國中的時候他們就認識了。交往到現在已經超過了十年，彼此的相處模式跟老夫老妻沒什麼兩樣。他也一直認定這就是他今生的新娘了。
只是沒有想到，考上研究所後，他們分隔兩地，一個在南，一個不在台灣。就因為這樣的遠距離戀愛，他女朋友竟提出了分手。

我看著他憂鬱的側臉，不禁懷疑，這真的是我從小到大那個無敵陽光死黨嗎？
頓時，有一股莫名的憤怒自丹田燃起！我用力的拍了他的肩膀，他嚇的一臉錯愕的看著我。這大概是我懂事以來最大聲說話的一次吧。

「你的座右銘呢！？」

然後接下來的十秒，我跟他動也不動的對視著，只有雨水不停的落下。
接著，他從錯愕的臉，變成了一個微笑。
於是我知道，他又變回他了。因為我在他的眼睛裡，看到了鬥志燃燒。
他站了起來對無人的公園大吼著他女朋友的名字然後大喊我愛你，我們兩個笑成一團。雖然連怎麼做都不知道，但是鬥志卻是最重要的。

結果，我們到最後也沒有討論怎麼做了。
因為就在那天晚上，他女朋友打電話回來，哭著說她其實一點也不想分手，那完全是情緒性的發言。我想這也是當然，這麼好的男朋友，又那麼久的感情，怎麼可能說斷就斷呢？

後來，他跟他女朋友都順利的從研究所畢業了。接著他女朋友回到了台灣，準備找份工作定下來。在他女朋友回來的前一個禮拜，他每天都開心的睡不著覺，拉著我去吃宵夜。

他總是不忘拍著我的肩膀，然後笑著對我說，我那天那聲大吼有多神勇，多麼振奮人心。我每次聽到了總是不好意思的低頭夾菜。
那個勇氣，也許是你從小到大所灌輸給我的所有份量吧，還給你，真是值得！我真心那麼想著。

很快的，他跟他女朋友都找到了工作。
為了慶祝，我們三個人約出來要一起吃個宵夜。

當時一點也沒想到，那竟是我們三個人最後一次一起吃宵夜。

我們到了一家海產店，點了整桌滿滿的菜，大快朵頤著。
一邊吃，一邊愉快的聊天。有他在，不論什麼場合都可以很熱鬧。
所以我們吃到快半夜才依依不捨的離開那家海產店。

然後我們三人散步在河堤邊，吹著舒服的晚風。
我心裡想著，如果可以一直這樣下去就好了。看著手牽手的他們，我發自內心的微笑著。

這時，從河濱公園的暗處裡，跑出一個大聲求救、衣衫不整的女孩子。後面幾個絕非善類的人追了出來，臉上掛著不懷好意的笑，似乎還有些喝醉了。

「快報警。」他低聲對我說著，然後護在那女孩子的面前，他女朋友趕緊脫下身上的外套批在那女孩子身上，輕聲安慰著她。
他聽到那女孩的啜泣聲，便更用力的瞪著那群敗類。那群敗類似乎被這一瞪惹惱了，對他不斷的飆著髒話，而且還越走越近，似乎準備以多壓少。我拉著他的手，然後對他搖搖頭。

「我不會輸。」他甩開我的手，迎上前去。

我知道我勸不了他的，他的姊姊曾經差點被強暴過。他對於這種敗類是深痛惡絕的。對方有三個人，我們這邊加上我只有兩個男人。可是我一點兒也不害怕，因為我看到他那站在我身前的巨大背影。

他是跆拳道黑帶，大學時代是橄欖球校隊。
這裡區區三個小混混，根本就不是他的對手。於是我悠哉的拿出手機，準備報警。
「喂？警察先生嗎？」

碰。

我轉頭，看見他的腹部有塊鮮紅漸漸擴散。
而為首的小混混，手中那顫抖的槍口還冒著細煙。
我們在場的七個人一瞬間似乎都忘記呼吸了，安靜的河濱公園，槍聲似乎還在空氣中迴盪。

「幹、幹！」那小混混似乎因為自己開了這槍，而整個酒醒了。把槍丟在地上轉身就跑！結果跑的太急，竟反而拌到腳跌倒在地上。另外兩個夥伴也是嚇破膽，他們根本沒想到這槍會有發射的一天。於是趕緊彎下腰去扶那跌倒的同伴，準備趕快逃離現場。

我聽到手機裡的警察緊張的詢問我怎麼回事、怎麼會有槍聲，然後也同時聽到他的女朋友發出了驚慌的尖叫。而我的眼睛則是看著，身受重傷的他，把握住了時機，撲往那些小混混，然後一陣狂扁。

我衝過去使盡我最大的力氣，硬是把拳頭上沾滿血的他拉了開來。
而地上的那三個小混混，則是趁機趕緊拔腿落跑。

「看、看，我就說我不、會輸吧、！」他說著，對我露出平常那勝利時得意的笑容，然後昏昏的閉上眼。

加護病房外面，他的爸爸媽媽姊姊都來了。
他們彼此手握著手，唸著佛經，唸著祈禱文，然後眼淚不停的流下。
可是老天似乎急著想把他帶回天上作伴。

「很遺憾，我們盡力了。」醫生走出病房，這樣說著。

然後這句話，就不停的在我腦中撥放著。他們家人痛哭失聲的畫面，他女朋友昏倒過去的瞬間，我似乎都讀不進來了。

他，對生命就這樣認輸了？
他，就這樣拋下我們走了？

接下來的一個禮拜，我似乎變成了一具會走動的屍體。
我只維持著最基本的行動，吃飯、上廁所、睡覺。雖然如此，我還是無時無刻的想起他。想起他的笑，想起跟他聊天的畫面，想起所有跟他有關的事物，想起所有屬他區域的記憶。目前為止，我還沒有流一滴眼淚。因為我還是不敢相信，他就這樣走掉了。

出殯那天，下著小雨。
讓這悲哀的氣氛更為沉重。
好像有很多人到場，我不記得了，我不記得了。

我坐在座位上，麻木的看著他微笑的黑白照片。
這個人好熟悉啊，他怎麼會出現在那照片上呢？我仍然不肯接受他已死的事實。
直到，輪到我上前捻香。

站在他照片前面，我才真真正正的落淚了。
那情緒瞬間潰堤，衝的我幾乎暈頭轉向，不能自己。
我還有很多話想跟你說啊，我還有很多事情要你鼓勵我才能做啊，我還有很多秘密要跟你分享啊。現在，現在為什麼你躺著不睜開眼睛了啊。

我哭的手腳發麻，眼前的景象霧成一片，腦袋裡面亂轟轟的所有片段都擠了上來，我覺得我幾乎要昏倒了。就在這時，突然有句話從我腦海裡浮現。
於是未經思考，我便大聲的脫口而出。

「你沒有輸！！！」

「你很厲害！！！你從來就沒有輸！！！」

「從今以後，我也不會輸！！！」

說完，我哭得趴倒在地上，嘴裡不停的反覆說著，我也不會輸、我也不會輸。然後也不曉得是誰走了過來，把我扶回座位上。

然後，到現在已經過了三年了。
你火化後灑入海的骨灰，現在也不曉得在哪裡悠閒著吧。
你知道嗎？從那天之後，我的座右銘就變成：我不會輸了。我很努力的一點一點改過我的生活惡習，我盡力的爭取每一個機會，我全心全意的過著生活。

現在，我不敢說我的成就很高，但是至少說出去也是夠你驕傲了。
但你放心，我不會因為這樣就自鳴得意的，我還會再努力，再努力。

我們公司常常會安排一些人來演講。
我想，我以後也會去替別人演講的。到時候站上演講台，放眼看著台下坐滿的觀眾席，然後我會把你的故事說出來，說給他們聽。

哈，你一定會故意問我，那要是根本就沒有演講那一天的到來怎麼辦？
放心吧，一定會有那天到來的。
因為我會努力的奮鬥，因為我，

我不會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