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文華。」
「有。」
「趙哲旭。」
「右。」
「張帆軒。」
「這裡。」

我站在講台上,邊喊著名字邊努力記下每個學生的臉。現在的他們是如此稚氣且天真的,或許還有些遙遠,但我已經忍不住幻想他們畢業時會是什麼模樣了。雖然不是第一次當班導師了,但每每到了這種新學期的開始,我仍然也會跟著這些學生一同雀躍著。

「謝雯婷。」
「右。」
「彭玉潔。」
「有。」
「李德揚。」

「李德揚…?」

我來回掃視著班上同學,還以為自己遺漏了哪隻悄悄舉起的手。然而全班同學各個你看我我看你的,好像多麼害怕別人把自己誤認成另一個人了。看來,本班最後一個號碼,這個叫做李德揚的孩子,在開學的第一天就缺席了。

「好,我們點名就到這裡。現在我來自我介紹一下……」很快的,我便從全班未到齊的可惜情緒中脫離了。轉念一想,將這個未知面孔的學生壓在心裡頭,當作日後的驚喜,那也不失一種師生見面的愉悅呢。

新學期就此洋溢的展開了。班上的同學一開始還彼此不怎麼熟稔,畢竟大家從各個國中來到這裡,其中還歷經了基本學力測驗的廝殺,是故陌生是必然的。但是經過幾天後的課程體驗,以及我分配分組的互動,他們很快的便玩在一塊了。畢竟都還是小孩子呀,這個時候的他們,是最需要朋友的了。

然而,從開學到現在,那位叫做『李德揚』的學生都仍未出現。

我不禁有些擔心,當他來到學校後與同學的友情脫節了。他為什麼到現在都還沒來過學校一次呢?我猜測著種種可能,越猜越是擔心,於是乎我決定先去請問高層──學務處,看看是怎麼一回事。

「這個學生啊…他家長有打電話過來,解釋過他們家的經濟狀況……」學務主任皺著眉心,無奈的說著。

「這……」聽到這個消息,我無疑是非常難過的。因為我們是公立高職,學費加上學雜費頂多才一萬元出頭,對很多人來說都是一筆微不足道的小錢,比起那些私立高中高職,這一萬元還可能只算是清潔費罷了。然而,社會的貧富差距,如今就活生生的在我面前呈現…

「這種事情我遇多啦…唉。對了,你可別想去做什麼資助,其實那對他們來說都是一種汙辱吶。我就曾經看過有老師被轟出門的…人家窮歸窮,但是還是有志節的,我看你就放寬心吧…」學務主任拍了拍我的肩膀,語重心長的離開了。

「窮人的志節啊…」這幾個字反覆在我腦海裡頭激盪,像是跑馬燈般不停撥放著。

回到家後,這件事情還是不斷縈繞在我的心頭。從未見過李德揚的我,竟也在心裡頭勾勒出他的模樣。明明他都通過基本學力測驗,考進本校了,卻因為經濟上的不允許,而喪失了求得知識的機會,這是多麼悲哀的一件事情。

其實那些貧窮人家,總是在這樣的過程中不斷打轉:因為窮,所以放棄唸書;放棄唸書,就沒有學歷,沒有學歷就無法在這個社會中求得好工作;沒有好工作故只好做些高付出低收入的苦差事,於是仍然貧窮。如果想要從這因果中擺脫貧窮,除非是中大樂透,不然就是做些非法的事業了…

想著想著,我心裡的嘆息也越來越沉重,像是厚厚的冬雪般覆蓋。但也因如此,一股想要幫助他的心情,也像是越冷越開花的梅般抽了新芽。此時學務主任的叮嚀早已被我拋到九霄雲外去了;如果有那麼一絲機會我可以幫上忙,那即使是被轟出門也無所怨尤。當然,這更是盡了我對師道的義務。

翌日來到學校,我便至學務處調閱了李德揚的基本資料與連絡方式,打算午休時撥通電話前去了解情況。

「原來你長這模樣啊…」我撫著資料卡上所附的照片。白色像框中的小男孩理著一個清爽的小平頭,皮膚黝黑,嘴角漾著喜悅的笑容。但若更仔細一看,即會發現他的襯衫都洗白褪色了,外套上的毛線也凌亂的翹起。看著看著,我心頭又是一緊。

好不容易熬過了上午的課程,平常總會跟學生多聊幾句的我,反常的提早下了課,然後連便當也不買了,便急急回到導師室去,為的就是打電話給李德揚。
「欸?王老師,妳不吃飯啊?」這時一個老師捧著便當從我身邊經過。
「不了,我要先打個電話…」我向他笑著搖了搖手,然後將話筒貼到耳邊。

「…─您撥的號碼用戶已停話,請查明後再撥─…」

什麼?我更用力將話筒貼在耳邊,但聽到的仍是同樣的電腦語音。停話了?這下子我終於理解為什麼他們連一萬元的學費都繳不出來了,因為他們甚至連家中的電話費都付不出來啊…

沉重的掛上電話,我忍不住紅了眼眶。手指一遍又一遍的翻閱著李德揚的資料卡,看著他笑的燦爛的模樣,我終於落下了眼淚。但…我可沒有這樣就放棄,抽了張衛生紙用力的擤了鼻涕,然後抄下了李德揚家的地址,我決定──親自前去拜訪。

放學後,我便立刻往地址出發。在計程車上,我又忍不住拿出李德揚的資料卡查看,一邊想著等會兒見著面我該向他說些什麼,又該向他家長說些什麼。緊張的心情不徑而走,隨著目的地的到來,而更加強烈。

下了車,我比對著地址,然後逐步往小巷子走去。這兒的建築看起來都很老舊,甚至有不少都是違章建築、或頂樓加蓋;巷道中少有人煙,僅偶有幾個神色呆滯的老人會穿著單薄的破衣坐在門口,腳邊蜷著一隻狗或貓。

「…372巷8號4樓…」終於,在這條巷子的最底端,被我找著了這地址。我清了清喉嚨,然後緊張的按下對講機,但前來迎接我的…卻是一片靜默。
「不在嗎?」我有些疑惑,又再度按下對講機,但隨之而來的仍是熟悉的寧靜。
「…奇怪,也許是出門去了吧…」我喃喃著,手指仍再度舉起,準備按下。

「小姐,四樓的人家已經搬走了哦。」

突然背後響起一把女音,讓原本專注的我嚇了一跳。回頭一看,發現一位婦人手上拿著鑰匙,正冷冷的打量著我。

「搬走了?是最近的事情嗎?」我趕緊追問。
「不不…」婦人這時可能覺得我沒什麼可疑之處,是故逕自拿了鑰匙扭開鐵門,往裡頭走了進去:「…早在三年前就搬走啦。」碰,鐵門轟的一聲關上。

三年前…?
這個過於久遠的數字讓我一下子置身五里霧中。再次拿出李德揚的資料卡比對,但上頭就千真萬確的寫著此門牌上的地址。這其中哪裡出了什麼差錯嗎…?我百思不解,緩緩轉身離開了小巷道。

走出了巷腹,我意外轉到一個公園旁,這時雖已過了放學的時段,但仍有三三兩兩穿著學生制服的孩子在外行走。他們也許匆匆回家看卡通,他們也許匆匆去補習班補習;不論如何,他們都是幸福的。

我在公園旁的椅子上坐下,試圖減緩小腿走路的酸疼,並且順便來想想李德揚資料出錯的可能性。

然而這時,我卻看見一個熟悉的面孔,走過眼前──

那個理著平頭的男孩,正是照片上的李德揚啊!

我喜出望外,立刻從椅子上跳了起來,然後快步往那男孩奔去,一邊喚著他的名字。但他卻毫無反應,只是低著頭慢慢走著,直到我拍了他的肩膀,他才嚇一跳的回神看著我。

「你是李德揚李同學吧?我是你的班導師,你怎麼這麼多天都沒來上學啊?」我邊喘著氣邊問著,但仍撐起最大的笑容。
「啊…?」但李德揚卻是一臉茫然,彷彿我說的是外星語似的。
「我是說…」我看了有些好笑,便打算重講一次。但這時,我卻發現了一件奇怪的事情…

眼前的李德揚身上,正穿著另一所高中的制服。

「咦?你為什麼穿這所學校的制服?」我驚問。
「嘎?妳到底在說什麼啊?我本來就讀這間學校啊。雖然我是翹了幾天課,但我還是認得我班導師是誰,妳是詐騙集團吧?」李德揚皺起眉頭說著。
「我、我不是──」我腦袋裡一片混亂,這才張口欲辯解,李德揚又開口打斷了我的話語。

「拜託,要當詐騙集團也要先做足功課嘛。」『李德揚』撇了撇嘴角,轉身欲走:「我不姓李,也不叫德揚。連名字都搞不清楚還想騙人啊…」

§
之後,我們學校登上了新聞頭條。
主標題是:北市某知名公立高職發生人事弊案!副標題是:學務主任以幽靈學生的存在來榨取學校資源及政府補助,從中謀利。

除了我班上的『李德揚』外,別的班上也有一兩個這樣的幽靈人口,總計十七個。然而有持續去關心那些學生的老師,都被學務主任以各種理由打發,而他們也因如此未繼續追究。除了我。

我想我這輩子大概都不能忘記,當主任被我質問時那又驚又怒又慌的表情。後來才曉得,主任之所以會這麼做,是為了還他那外面一屁股的賭債,才把念頭動到學生身上。

看著學務主任矇著臉擠出校門口重重的媒體與攝影機,我緩緩地、重重地,嘆了口長長的氣。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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