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個堂哥,他從小到大都是我崇拜的對象。
他雖然才大我兩個月,但見識與眼光都比我強上太多,所以我都稱呼他阿雄哥以表尊敬。

我們是在鄉下度過童年的孩子。在那種鄉下地方,根本就不會有什麼大事情發生,反而是一些雞皮蒜毛的小事也能傳遍大街小巷。
至於那些駭人聽聞的,都僅止於電視新聞的報導罷了。

然而就在某天的下午,忽然有個外地來的陌生男人造訪了王老伯家。

王老伯是個退休軍人,聽說他的老婆在搬過來這裡之前便過世了,他膝下也沒有子嗣,平時他很喜歡跟我們這群小鬼親近,老愛講鬼故事給我們聽。
我不得不承認,他講得鬼故事真的很可怕,我們常常在聽完故事之後回家頻作惡夢;但是這並沒有嚇退我們,畢竟刺激的事物是最吸引我們這些小瘋子的。

在我的印象中,王老伯所說過最可怕的一個鬼故事,到現在我都還記憶猶新──

「那是一個平常的午後,就像我們這邊的每天下午一樣平常。」王老伯平緩的說著,他的確是說故事的好手。

「某個外地來的陌生男人造訪了這個安靜的小鎮,他什麼也沒說,像是事先都調查好了似的,毫不迷惘的往趙老頭兒的家走去。
而當趙老頭兒出來應門時,說也奇怪,他打從第一眼見著了這陌生男人,眼眶便迅速泛紅,然後眼淚就這麼掉了下來。

因為趙老頭兒他心裡知道,這人是來索命的。
他在年輕的時候幹過不少荒唐事,也因此得罪了很多人;在某次他因口角而向人狠打一頓後,那人憤怒的誓下詛咒,詛咒趙老頭兒將會被自己最親的人取走性命。

當時趙老頭兒心裡有些害怕,因為那人聲稱自己是赫赫有名的法師。
但他轉念一想,反正父母早已雙亡,親戚也都跑得不見人影,現下又是王老五一個,哪還有什麼最親的人?於是最後他不以為意,呸了口口水就離開了。

後來,趙老頭兒漸漸的思想成熟,他不再是當年那個荒唐的小夥子。他努力工作賺錢,也順利成家生子;只是那時的他早已忘了這個詛咒。

然而幾年後,一場車禍意外奪走了他妻子的性命;而那去從軍的兒子也音訊全無,消失在外國的戰場上。

於是趙老頭兒很傷心,便隻身搬到這小鎮來安度晚年。
不過人一安逸下來,就會開始憶當年,是故他也自然而然的想起了那個詛咒;然後怪事發生了,在他想起詛咒後的每天晚上,他都會夢見當年那人下詛咒的模樣。

而這夢持續沒幾天,那個陌生男人便出現了。

其實那才不是什麼陌生男人,趙老頭兒打從見到的第一眼便知道了,這陌生男人是他的兒子,他比誰都清楚自己孩子的輪廓。
但是他想到日盼夜盼的兒子竟然是來取自己性命的,於是不禁悲從中來,但趙老頭兒仍然讓陌生男人進了門。

而當天晚上,那陌生男人便離開了趙老頭兒家,離開了小鎮,從此一去不返。

翌日,趙老頭兒被人發現死在自家床上。」

王老伯說完這個故事,長吁了一聲;而我們這群小孩子也同時鬆了口氣。

「什麼嘛?這有什麼可怕的?」
「我還以為會發生什麼哩!」
「王老伯你功力退步囉。」
普遍的玩伴們都覺得這故事一點也不恐怖,他們失去了興致,紛紛離席去玩了。

最後,只剩下我跟阿雄哥還留在座位上。
「我……我覺得很可怕。」我顫抖說著;而阿雄哥沒表示意見,表情同樣淡然,他是我們這群小孩子中唯一一個從來沒被王老伯鬼故事嚇到的人。
「哦?」王老伯略帶驚訝的望著我。
「因為那個奇怪的詛咒,父親就被自己的兒子給害死了。」我無法很精準的道出感想:「反正我覺得很可怕就是了。」

就這樣,一個大家覺得再也平凡不過的鬼故事,令我記憶深刻直至現今。
後來在回家的路上,我與阿雄哥討論著這個鬼故事,他只是淡淡的說,「其實仔細一想,這個故事半隻鬼也沒有。」
「嗯,真的耶。」我點點頭。我想這也是同伴們普遍覺得無聊的原因吧?
「人比鬼更可怕啊。」阿雄哥老成的引述著前幾天某電視影集裡男主角所說的台詞;當時我還不懂這台詞涵義,現在似乎隱隱明白了。

──不過,就算再可怕的鬼故事,也是會有淡忘的一天;淡忘不是真的忘記了,只是平常沒有想起來罷了。

而現在這個陌生男人的出現,便是刺激我與阿雄哥想起來的原因。

「那是來索命的人吧?」我緊張的道。
「那是王老伯的兒子嗎?」阿雄哥瞇起眼睛回想著,「那不過是個故事。」
「不,我想應該不是故事!」我越想越覺得詭異:「剛才我們都看見了,王老伯一眼見到那陌生男人就掉下了眼淚。」
「所以?」阿雄哥仍然保持著沉穩。
「所以、說故事的人不都會很習慣把自己的現實經驗結合到故事中嗎?」我打從心底慌張起來,「你看,故事中的趙老頭兒跟王老伯這麼相像。」
「你的意思是說,王老伯年輕的時候被詛咒過囉?」
「我想非常有可能,」此時此刻,所有的一切都在我的思緒中串連:「王老伯是個退休軍人,他或許曾經在戰場上殺了誰的兒子,於是被其家屬下了詛咒!」

「嗯……」阿雄哥摸著下巴沉吟。
「我們去看看好不好?」一想到親切的王老伯就要因為詛咒而喪命,我就害怕的不得了:「我、我們去保護王老伯!」
聽見我這麼說,阿雄哥抬起頭望著我,表情還是那麼平靜。
「好吧,我們就去看看。」阿雄哥拍了拍我的肩膀。

於是五分鐘後,阿雄哥與我來到了王老伯的家門前,此時已近黃昏。

但正待我們要按下門鈴的時候,門竟然打了開來,而那名陌生男子與王老伯一同走了出來。
「欸?你們來做啥?」王老伯見著我們,愣了一下。
「呃、我們是來救你的!」我雖然有點錯愕,但還是不忘初衷的壯膽大叫;但我正準備講出那慷慨激昂的預測之時,阿雄哥擺手示意要我先冷靜一下。

「救我?什麼救我?欸欸欸──你們兩個小子,別對編輯先生亂來啊!」王老伯一臉莫名其妙,兩條眉毛擠成一條慌張的線。

「嘎?編輯?」登時間我傻住了。
「等一下再跟你們解釋啦!」王老伯有些害羞的擺擺手,露出笑容。

之後我們便乖乖站在一旁,看王老伯與那陌生男子握手揮別。

「好啦你們兩個小鬼,剛剛你們要救什麼鬼?」在送走陌生男子後,王老伯轉過身來望著我們。

「呃……那不是你兒子哦?」我尷尬的問。
「兒子?」王老伯二丈金剛摸不著腦袋。
「因為我們還以為……」
接著我便娓娓道來,將我的推論全說給他聽;王老伯聽了又好氣又好笑。

「進來吧,我慢慢解釋給你們聽。」他推開了家門,讓我們進去。

王老伯家的客廳裡飄著一股淡淡的茶香,適才沏的烏龍還未涼,就擱在桌上。

「剛剛那是城市裡來的出版社編輯。」
王老伯替自己斟了杯茶,緩緩解釋著:「之前我不是向你們說了很多故事嗎?其實我也有投稿到報社去,結果被他們出版社注意到了,所以來跟我談版權,預計將我那些故事集結成冊出版。」

「那、那,那你看到他幹麻哭?」我不解的問。
「啊,那是因為……」王老伯有些不好意思的說著:「因為這人長得還真有點像我那早夭的兒子,頓時間我還以為是兒子回來了,所以……」

頓時之間阿雄哥與我恍然大悟。
原來,這一切只是個沙鍋大的誤會啊。

走在回家的小路上,夕陽將阿雄哥與我的影子拉得好長好長。
我有些洩氣,不過也感到開心,因為王老伯不會有事了。
「搞什麼嘛!幸好不像那個故事這麼恐怖。」我哈哈說著,鬆了口氣。
但阿雄哥沒有答腔,他似乎還在思考些什麼事情。
「怎麼了嗎?」我問。

「我剛剛重新想了一遍那個故事,其實這也不是一個多恐怖的故事嘛。」阿雄哥像是悟透了什麼似的。
「為什麼?兒子殺父親不可怕嗎?」我光想像就覺得打從心底發寒。
「其實故事中也沒確切的說是兒子殺死父親的呀。」阿雄哥說著,「看到剛剛王老伯才望一眼便流眼淚的情境,我想故事中的趙老頭兒對兒子也是同樣熱切的思念之情吧。」

「所以……?」我還是聽不大明白。
「我在想,也許這個故事的真相是:趙老頭兒見到兒子回來時的確是很開心的,所以才流下了眼淚;但是他又想到了那個詛咒,他實在不忍心見到讓自己被最愛的親人的給殺死,於是在晚上的時候便趕走了兒子。可是他心裡仍然很難受,因為他多麼不希望兒子走,於是半夜時便抑鬱而死了。」

「哇……」我聽完阿雄哥的說法,有些發愣:「這樣一來,就變成了好悲傷的故事了。」

「是啊。」阿雄哥踢著地上的石子,「幸好只是個故事。」
晚風徐徐,我們靜靜的走著,彼此再也沒有討論。

這件往事就到此告一段落了。
雖然我每每回想起來,都會為自己的過分聯想感到忍俊不已,但仍然很珍惜這段記憶,以及王老伯的那個故事。

後來我們誰也沒有去問清楚,故事的真實面貌是否就如阿雄哥所推測;也許就是因為這樣,這個故事才更值得玩味。

究竟是惡質的詛咒?還是濃烈的令人感傷的親情?

我想永遠不會有正確答案這回事;只要相信了,那個便是屬於你自己的故事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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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hite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