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聖誕節剛結束,琳瑯滿目的燈泡與飾品都還沒拆下,男人就預定了今年的聖誕節大餐,保留了兩個位子。
不僅如此,他也預約了MTV電影包廂,片單一如往年;另外,他提前訂下視野最好的十二樓飯店,決不錯過西區都會公園每年都會舉辦的盛大煙火祭典。
一個人度過這樣子的聖誕節有多久了?男人常常彎著手指想數清楚,十根手指頭卻早已不夠用,他只知道,掌心上的皺紋漸漸多了。

今年的聖誕節,他剛好年滿四十歲,身分證上的配偶欄依舊空白,父母已歿,沒有值得違法在上頭寫下名字的朋友。
出門前,男人對著鏡子發愣。他以為總有一天,能找到知心的伴侶,與他分享華麗的節慶,沒想到事與願違,不是乏人問津,就是感覺不對,然後對方逃之夭夭,像是急著在聖誕節前發展另外一段感情。
男人忽然流下眼淚。夠了吧,四十歲的臉怎能哭得像個孩子?

一霎,他把鏡子給摔了,噴濺的碎片為淺綠色瓷磚添上新花紋,他拾起一塊鋒利的殘骸,抽泣地抵上自己手腕,然後想了想,又把最尖銳的地方對準了咽喉,最後,他把碎片砸進浴缸,抱頭蹲在地板上發抖。
該結束了嗎?男人質問著自己。這樣結束好嗎?男人垂眸,自己的狼狽模樣被增幅成數百張倒影。
像女孩子似的在浴室割腕自殺,給人知道會笑話的。
男子慢慢站起身來,整理凌亂的領帶,抹去臉上的淚痕,時間差不多了,還是先出門罷。

頭一站,是電影欣賞。服務生都換了,男人等了好久才等那小毛頭把片單找出來,看他毛毛躁躁的樣子,也許是約會泡湯所以遷怒客人吧。但男人並不在意,相對地,他竟產生一股優越感,不僅挑選片子的時候慢條斯理,決定飲料也舉棋不定,看見小毛頭越不耐煩的樣子,男人內心竟越平靜。
之後他們前往包廂,離開前他果然惡狠狠地偷瞪男人一眼,男人也發現到了,於是他見獵心喜,想著也許待會兒要再刁難一下這個孩子。

可是,男人沒有那麼做了。因為電影很好看,出乎意料的好看。男人年輕的時候對這部電影印象平常,現在卻覺得精采極了,明明知道有許多隱喻,以前的自己卻怎麼也無法產生共鳴,完全與感動得痛哭流涕的現在不可同日而語。
走出包廂後,他正好碰上那個小毛頭。尷尬的是,男人正好擤著鼻子。
「感動嗎?」那孩子一臉詫異,怨懟忽然消散。
「是你們冷氣太強了。」男人遲疑了一下,冷冷說著,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之後,男人往預約的餐廳出發。夜色柔軟地披在繁華街燈上,兩旁店家播著各式各樣的應景歌曲,男人腳步不知不覺加快了,他閃避情侶,超前大聲談笑的人,當他來到餐廳門口時,背上出了一點汗,覺得自己像是攀住浮木。
「先生,一位嗎?」「我有預約。」「請問貴姓?」「羅。」「羅先生,您預約的是靠窗的位置,這邊請。」
坐下後,服務生自然而然地擺下兩杯開水,兩副餐具,還點了很有氣氛的香精蠟燭。
「請問需要等另一位來了之後再點嗎?」
「不用了,就我一個而已。」男人不去看服務生的表情。

這是一間高級的西餐廳,最引以為傲的招牌菜是白酒焗烤義大利通心麵,男人就點這個,事實上,這也是他每次來這裡唯一會點的一道料理。
隨著生菜莎拉、香醇濃湯一一上桌,男人忍不住想起死刑犯的最後一餐,相較之下,他的最後一餐絕對豐盛多了。
不曉得法醫解剖他的屍體的時候,是否會狐疑胃裡的美食呢?男人打趣想著,法醫大概猜不透,吃得起這種高級料理的人怎麼會自殺吧。
這時主菜來了,男人提起叉子愉快享用。卻在亮晃晃的銀器反射中,看見自己的眼睛。片刻後他把蠟燭給吹了,繼續用餐。

接下來,就是今年聖誕節的最後一個行程了。從櫃檯領了鑰匙之後,男人便準備搭電梯前往十二樓。等待電梯來時,男人身旁走來一對氣味極重的男女,男子剃顆小平頭,滿身煙味,穿著俗氣的皮外套,女子身材婀娜,大波浪捲的長髮染著酒紅,香水味刺鼻得不得了。
沒多久後電梯來了,他們先後進入車廂,情侶站在靠近儀表板的位置,男人則是下意識站到角落去。
「你要去幾樓?」平頭男子粗聲粗氣的問了。
「你們已經按了。」男人隨便撇了他一眼,顯然不想多作交談。
「寶貝,你好有禮貌噢。」這時女子軟言軟語的咬著耳根子,幾乎像條緞帶般纏繞在男子身上。
「嘿嘿,聖誕節嘛,也是要斯文一下。」
看見他們調情,男人感到渾身的不自在。
幸好十二樓很快就到了,男人搶先一步離開電梯,循著號碼朝房間走去,直到關上門後他才大口呼吸,接著他嗅了嗅自己的外套,彷彿沾染到了那對情侶的氣味,立即嫌惡地脫下丟開。
「如果死的時候,身上還沾有這種味道,不如死了算了。」男人沒發現自己語句上的文法矛盾,情緒倒是十分的滿。不過他沒有為這件事情悻悻太久,因為盛大的煙火秀已經敲亮了天空。

男人把燈關了,打開落地窗走向陽台,仰望一朵又一朵的金花綻放,砰然的聲響撼動著耳膜。
接著,男人攀著扶欄往下看望,停著各款汽車的平面停車場映入眼簾,湊巧的是,正下方的位子正好空著,於是男人不禁想像待會自己躺在那邊、腦漿四溢的場景,忽然背脊一陣發冷,手也不自主地將欄杆握得更緊了。

夜空,燦爛的七彩火花伸展著姿態。其實男人在決定出門的那一刻就與自己說好了,要在這場煙火秀的高潮之際同時跳樓自殺,為自己的聖誕節畫下完整的句點,然後他也許會上天堂,也許會下地獄,也許會進輪迴,也許從此煙消雲散,但無論如何,總算擺脫現在的人生。

冷冽的風流動,脫下外套的男人漸漸開始發抖,煙火好漂亮呀,男人卻有看無心,他知道就快了,他不用再一個人看電影,不用再一個人吃晚餐,不用再跟自己的狼狽搏鬥。男人的心臟跳動得越來越快,握著欄杆的手的指節逐漸泛白,說好了,說好了,這是跟自己說好的了。

這時,左側忽然傳來拉開落地窗的聲音,男人一驚,下意識閃到貼牆的角落。煙火明亮的將月亮給遮蓋住了,閃爍的光影映得男人表情複雜,順著風勢,除了不絕於耳的煙火爆炸聲叫囂之外,男人竟聽見粗重的低喘與高亢的斷斷續續尖叫。
「是他們!」男人立刻認出是那平頭男子與其淫艷的女伴,他漲紅了臉,一股怒氣從心底勃發,沒想到自己面臨生死的抉擇關頭,卻碰上這麼不應景的干擾,但對男人更感受到奇恥大辱的是,情緒激動的他居然下體發漲。

煙火聲,風聲,低喘聲,呻吟聲,呼吸聲,心跳聲,喉嚨吞嚥聲,男人發狂似的解開褲帶,掏出堅挺的陽具猛力套弄,他的雙眼再也噙不住洶湧的淚水,滾濕了僵硬扭曲的皺紋,直到他自瀆結束,濃濁的精液射了滿手,男人才發現自己淚流滿面,哭得幾乎喘不過氣來。

頓時,男人覺得彷彿有數萬架鋼琴摔進腦袋,混亂的嗡嗡聲響幾乎沖潰了他的意志,他就這樣不堪地攤坐在陽台上,顫抖呼吸,直至平靜,然後才察覺男女交歡的聲音聽不見了,煙火聲也消逝了,夜空暗如死墨。

「哈哈……哈哈哈。」男人忽然想起那長長的片單,為什麼不?「哈哈哈……」然後男人想起精美的西餐廳menu,為什麼不?「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男人想起粗俗的平頭男子與淫蕩的婀娜女子,為什麼不?為什麼他不?為什麼他們可以,他卻不?

男人歇斯底里的大笑,他聽見一句「幹你娘!笑啥小!」從另一個陽台傳來,接著是重重關上落地窗的聲音,於是他笑得更厲害了,後腦杓敲著磚牆,兩腿不停的猛踏踢動,他舉起自瀆的手,看見濁白的精液,如獲至寶般將它們全都給吞舔下肚。為什麼不?為什麼要?為什麼不呢?

二十分鐘後,男人將自己梳洗得乾乾淨淨,他站在浴室鏡子前面,一點都沒有想把映照出來的自己打破的衝動,反而覺得這個傢伙容光煥發,每一吋皮膚都如同新生兒般充滿朝氣。然後他下樓去櫃檯退了房間,離開飯店,往家的方向走。

這真是再好不過的聖誕節了,男子心想,自己怎麼會有輕生這種愚不可及的念頭呢?自己死守這制式的聖誕節行程這麼多年,究竟是為了什麼?他覺得自己的腳步彷彿又回到年少時候的輕快。是呀,到底是為了什麼呢?
綠燈亮了,男人看也不看地搶先走了出去,他覺得自己活力十足。在那一刻,他身後的路人伸長了手,卻沒勾著男人的臂。

忽然,一陣尖銳的煞車聲朝男人衝來,他只感覺到一股鉅力重擊了自己的左大腿,同時視界翻轉,他看見擋風玻璃下、駕駛滿臉皺起的驚嚇表情,然後一旋,被光裝飾的摩天大樓顛倒映入眼簾,下一瞬間,他聽見腦袋的最深處傳來極為細小的聲響,彷彿比蛋殼破裂還要安靜幽微。

高高地,遠遠地,從上往下俯瞰。男人像是一簇不知從多低的發射台施放、悠悠打至高空的燦爛煙火,也像是一朵不知歷經多久時間飄落、然後悄悄溶化在熱帶島嶼上的紅色雪花。








(完)

















關於這則作品,是為響應文友花花所舉辦的徵文活動而寫,
我自己頗喜歡的,所以就容我不解釋這篇小說的意思了。(你怎麼想都對)

總之,多謝花花的徵文活動,讓我有機會書寫這則短篇,
也歡迎各位朋友點此去花叢看更多有趣的作品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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