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號

這不合邏輯，完全脫離常理，一尊假人模特兒怎麼可能變成活生生的人類，難道是因為我擁有思想的緣故嗎？還是說這是我在作夢？但這夢境未免太過真實。我的手，我的腳，我的身體，閉上眼睛，我甚至聽得見自己的呼吸與心跳。
好，冷靜下來，假設我現在是人類，接下來我應該做什麼？

如果我繼續待在這裡，明天店門一開，職員們一定會訝於我的出現，同時我身上又穿著她們公司的商品，勢必會被當成小偷，小偷被抓到後就是送到警察局，送到警察局後就是身分盤查，但我沒有任何身分，所以可能會被拘留，或者被關上一輩子。
雖然我不清楚一輩子大概是多久，但如今我已經擁有自由活動的身軀，若再被關進牢裡，那與之前待在櫥窗展示的生活有什麼分別？

我想我得離開這裡，否則事情的發展將侷限於無法解釋的死路。
要離開這裡並不困難，首先我得打開倉庫的門，回到大廳去。距離倉庫門約莫有五公尺，我剛才可以憑自己的力量站起來，走路應該也不成問題。

左腳跨出去，右腳跨出去，再換左腳跨出去……我會走路，我會走路了！原來走路是這種感覺，相當輕盈，這種能夠隨心所欲的感覺真是快樂。
打開倉庫門後，我來到黑漆漆的大廳，這裡大致上都收拾乾淨了，看起來與平常無異；但在我的眼中，每一個角落都顯得特別新鮮，這怎麼說呢，舊地重遊？柳暗花明又一村？不對，這些形容都無法捕捉我的感覺。

啊，我不該多做停留。沿著牆壁摸索，我順利找到鐵捲門的電動開關，我一直以來都看著職員們開啟關閉，我想我知道該怎麼操作。
果如期然，當我按下上升鍵之際，鐵捲門嗡嗡啟動，望著外面黯淡的燈光逐漸透進大廳，我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加速；當熟悉的街景映入眼中，我甚至覺得指尖微微地發麻。
出走之前，我回頭再望婚紗店一眼。再見了，長久以來與我相伴的假人模特兒。再見了，華麗的旋轉樓梯，再見了，小小的櫃檯，小小的電視。
按下下降鍵後，我加快腳步，矮身走出店門，鐵捲門以穩定速率關閉，就如同每一個打烊的夜；唯一不同的是，我置身於店外，而且可以自由活動。

原來這就是外面的世界嗎？原來呼吸就是這種感覺嗎？我自然而然地吸了一大口空氣，冷冽的溫度讓我忍不住開始發抖，可是我的胸口感覺好滿好滿，彷彿有什麼要從裡面跑出來。
「幸好身上還有這套衣服鞋子。」我低頭望著腳上油亮的皮鞋。嗯？我在說話，我能夠把我心裡所想的講出來！
「幸好身上還有這套衣服鞋子。」我再試一次，「幸好身上還有這套衣服鞋子。」我再試一次，「幸好身上還有這套衣服鞋子！」我大笑了起來，腦袋像是有什麼在裡頭橫衝直撞，我幾乎快要控制不住自己了。

這時，我突然發現，馬路上夜歸的車子多了起來。怎麼回事？我記得平常這個時候應是一片安靜，決不會像現在這般車水馬龍。
「Happy New Year！」
一聲疾呼從對街傳過來，我嚇一跳，轉頭一看，三兩名年輕人正彼此攙扶著，走路搖搖晃晃，其中一人絆倒後索性躺在地上，一邊大笑一邊大喊著新年快樂。
對了，現在是1月1日，剛跨完年，這些「狂歡」的人剛結束活動正要回家，難怪一反往常，這麼熱鬧。

我抱著雙臂，享受寒風，沿著街道往前直走。啊，這是我一直以來很喜歡的花圃，原來近看是這種模樣。啊，這是整修的水溝蓋，原來散發著這麼臭的氣味。這些都是我平常站在櫥窗時所能看見的風景，如今能夠實地靠近，即便是再微不足道的細節也都令我感到開心。
走著走著，我終於來到街的底端了，這裡是一個十字路口，也是我平時視線所及的盡頭，我轉動脖子，仰頭環視包圍我的各種建築，幾乎感到眼花撩亂。
這時左方忽然傳來談笑聲，回神一看，一對情侶手拉手迎面走來。男生似乎心情很好，與我對上眼之際，還禮貌地點頭微笑。
「新年快樂！」他們說。
「新，新年快樂。」我笨拙地回應。
原來，這就是與人打招呼的感覺嗎？頓時之間，我全身起了雞皮疙瘩，直到那對情侶與我錯身而過之際都尚且無法平復……

但就在他們走過我身旁兩三步之後，我聽見他們突然停下腳步。
然後，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

「恭喜你，從假人模特兒變成人類。」

什麼？他怎麼會知道？我觸電般回頭，那對情侶微笑望著我，站得直挺挺的，跟剛才互相依偎的姿態完全不同，這是怎麼回事？
「請銘記你的願望。這是你的身分證及相關文件，請收好它。」男生朝我遞來一份牛皮紙袋，距離之近，讓我連猶豫的機會都沒有，雙手下意識的接過了它。
「記住，請銘記你的願望。」男生二度強調，隨後他們轉身就走。
「等等！」我連忙伸手拍那男生的肩膀，想詢問清楚，沒想到那互相依偎的兩人回過頭來，表情一臉驚訝，彷彿我做了什麼錯事。
「請問……有什麼事情嗎？」男生慢慢地問道，女生也悄悄拉緊他的手，好奇地打量著我。

這是怎麼回事？這又是怎麼回事？剛才明明是他們與我搭話，為什麼現在卻顯得什麼也沒有發生過？
「你剛剛交給我這份文件！」於是我急急展示手中的牛皮紙袋，無奈他們倆人的神情變得更加困惑。
「先生，你認錯人了吧。」男生一臉莫名其妙地搖搖頭。說罷，與女生如同來時那般依偎，轉身過馬路離開了。

我站在街頭，許久說不出話來。直到那對情侶的背影消失在視線之中後，我才漸漸捉回混亂四散的思緒；另一方面，我也察覺到自己正劇烈發抖。
這也難怪，畢竟我身上只有一件襯衫與西裝外套，深夜的寒風輕易就能將這些衣物穿透；所以儘管我想立刻打開牛皮紙袋查看文件，身體的不適感卻告訴我，我應該先找一個地方避寒。

於是我沿著街道繼續往下走，路上遇到不少三五成群的年輕人，他們都穿著厚厚的外套，有說有笑地散步，偶爾幾輛摩托車騎過路邊，後座的人大喊新年快樂，那些街上的年輕人也會熱情回應。
走沒多久後，我看見一棟兩層樓高的建築物，透著黃澄澄的燈光，同時我也聞到食物的香味；很快地，我認出那極好識別的招牌，我想這應該是女職員們常常光顧的「麥當勞」速食店。

戰戰兢兢進到店內後，櫃檯人員忙著招呼客人，沒有將未點餐的我攔下；慶幸之餘，我走上二樓，裡面果然溫暖許多，我找了位置逕自坐下，周圍幾桌年輕人似乎在看我，他們大概是好奇怎麼會有人在這種冷天穿這麼單薄吧。

我打開牛皮紙袋，將裡面的東西倒了出來，顏色特殊的身分證與健保卡立即吸引我的目光，上面的大頭照因畫質之故，顯得模模糊糊，不過依稀看得出來是一名年輕男子。
接著，我拿起一張對折的紙準備檢視，甫打開，一串簡潔的文字映入眼中，原來這是一封短信。

你好，我是神。
先特別聲明，你之所以看得懂這封信，是因為我在將你變成人之際，順便建立一般人基本的中文聽說讀寫能力。不用太感謝我，舉手之勞而已。

呃？不特別提我還沒發現，原來我真的看得懂文字。話說回來，為什麼這位「神」的語氣感覺特別臭屁呢？
不過無論如何，原來是因為神的緣故，我才能變成人呀，這樣就能解釋這奇妙的轉變了。
所以，這世界上真的有神明？仔細想想，也不是不可能。這怎麼說呢，畢竟我之前身為一尊假人模特兒，也能擁有思考，基本上神的存在就是這一連串不合邏輯的事件的最終延伸吧？

恭喜你展開人類生活，請好好把握。隨信附上你的身分證與健保卡，請隨身攜帶，這是人類社會中不可或缺的兩張卡片，上面記載了關於你的資訊。
最後再次提醒，銘記你的願望。

P.s.你的室友在等你。

我將信紙反過來，一片空白，這樣就沒了？我變成人的契機是什麼？我的願望是什麼？我將信重新讀了四五遍，反而更多問號佔據我的思路。

這時剛才打量我的那幾桌年輕人們似乎要走了，他們拖著腳步聲往樓梯口移動，其中一道高跟鞋踩響地面的聲線卻朝我靠近，我頭還沒抬起，就聞到一股濃濃的香水味。

「帥哥，我想要你的電話號碼。」一名濃妝豔抹的女孩支手撐著桌子看我，姿態嫵媚，後方那群年輕人發出嘻嘻哈哈的鼓譟聲，像是在為她的行為叫好。
可是，我根本沒有手機，所以我對女孩搖搖頭。
女孩臉色微微一變：「那給我你的MSN。」
MSN？那是什麼東西？我再度搖搖頭。
這時那群年輕人的叫好漸漸轉為訕笑，我看見女孩的臉色逐漸漲紅，眉頭緊緊皺起。
「你不知道拒絕淑女很沒有禮貌嗎？」
「我……」
「憑你也敢拒絕我，照照鏡子吧你！」
女孩說完甩頭就走，並對夥伴們喝斥，一群人吵吵鬧鬧的下樓離開了。
呃？難道我惹她生氣了？

不過她的最後一句話倒是命中了我，我迅速將證件與信件收進牛皮紙袋，隨手拎著朝男廁走入，一進去，我便看見牆上的大面鏡子，以及鏡中那抹人影。

我看到了我自己。

原來……我就是長這樣嗎？膚色偏白，兩條眉毛，兩隻眼睛，一支鼻子，一張嘴巴，瀏海有些凌亂，這就是我？
這一刻，我什麼都說不上來，只能讓雙眼像是被固定住似的盯著鏡中人。片刻，大概是我太入神了，竟沒察覺到一名小解完的歐吉桑正一邊洗手，一邊似笑非笑的望著我。

「少年欸！」直到他出聲叫我，我才登時回神：「是？」
「哈哈，不用歹勢啦，我年輕的時候，也是整天沒事就看著鏡中的自己。帥哥的心思，我懂我懂！」他豪邁大笑，甩乾手後便離開了廁所。
呃……他好像誤會了不止一件事。

倏地，我回想起剛才牛皮紙袋中所裝的身分證與健保卡，原來上面的頭像就是我？掏出一看，雖然模糊，但與鏡子比對，似乎就是我沒錯。

「身分證字號T000000365，生日是1月1號，姓名，邱諾枇……」這就是我的名字？
接著我將身分證反過來查看，戶籍地址與現居地址完全相同，換句話說，這個地址就是我今後棲身的地方……

而且，根據神的短信表示，我還會有室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