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當天晚上我把跟劉宛馨交往的事情告訴潘信豪與蔡家祥,整間小屋子差點被他們的驚訝與歡呼給炸了開來。
「沒想到你這呆頭呆腦的傢伙會這麼快就上手!」
「恭喜恭喜。」
「慶祝一下,我們一定要來慶祝一下!」
我還來不及詳細告訴他們我心裡的不踏實,潘信豪就從冰箱裡拿出了啤酒與冰塊,然後我一下子就被灌醉了;等到我悠悠轉醒的時候已經是隔天早上十一點半,幸好是週休二日不用上班。

嗯?我在自己的床上?看來應該是他們把我送進來的吧。
唔……頭好痛,這應該就是人們口中的宿醉吧,真是的,酒明明味道不怎麼好,又有這種後遺症,為什麼大家還是那麼愛喝它?
在休息片刻後,我離開房間,家裡靜悄悄的,昨天狂歡的痕跡已經被打掃乾淨,潘信豪與蔡家祥都不見人影。

對了,我想起來了,他們系上在寒假期間舉辦兩天一夜的露營,難怪昨天好像有看到他們在收拾行李。
不過想想也挺感動的,隔天就要出遊,卻仍為我興高采烈的慶祝,希望他們現在不會因為宿醉而掃了興。

於是這兩天我一個人安靜地過了,不但將裡裡外外再掃一遍,還把之前囤積的書給看完,期間當然一直有斷斷續續想到劉宛馨,可是一觸及我心思的困境,又沒人能聽我傾訴、與我討論,最後只好強迫自己轉移注意力,打算至少等潘信豪與蔡家祥回來再說。

偏偏,等他們回到家裡的時候,已經是星期天晚上十一點多了,而且他們滿面疲態,所以在寒喧幾句之後我也不敢多作打擾,只能揣著忐忑的心情獨自入睡。
墜入夢鄉的前一刻,我滿腦子都在想,怎麼辦,怎麼辦,明天就要面對劉宛馨了……

幸好,隔天上班的時候,似乎只有我顯得戰戰兢兢,劉宛馨仍是一派平常。
我們共同完成開店準備,一如往常那般談話,好像交往這件事情沒有對我們的關係產生任何變化那般;但這也讓我鬆了口氣,心情漸漸穩定下來,畢竟戀愛這種事情我完全沒有經驗,還需要多些時間去捉摸。

於是時間便在忙碌中過去了,今天運氣不錯,晚上九點準時打烊,我們慢慢整理後續,這時我的心情又緊張了起來,因為又是與劉宛馨獨處的時候。
正常來說,一對情侶會如何安排呢?是去吃宵夜?一起回家?還是去看夜景?

「怎麼了?」忽地,劉宛馨問道,把我嚇了一跳。
「沒,沒有啊。」
「真的嗎?為什麼從剛才到現在,你一直瞄我?」
「呃……這……」原來我有嗎?傷腦筋,我太不會掩飾了。
「呵呵。」劉宛馨大概是被我的模樣逗笑了,她將手中的抹布扭乾:「走,我們回家吧。」

離開走走停停咖啡後,我仍然倍感慌張,看身旁的劉宛馨腳步輕快,我卻差點連怎麼舉腳都要忘記了。
啊,對了,情侶走在一起照理來說應該要牽手才對!
於是我一把抓住劉宛馨小小冷冷的手,她似乎微微一愣,但也沒有甩開,我們就這樣走著,直至回到她家。

「掰掰。」她揮揮手。
「晚安。」我也揮揮手。
等到她家門關上後,我才鬆了好大一口氣。

就是這樣子吧?戀愛。

於是之後連續三天,我們都比照這個模式相處,上班的時候處之淡然,晚上打烊後一起牽手散步。
可是這時我卻發現,我又漸漸無法分辨劉宛馨的面無表情了;之前明明可以感覺得出來她是愉悅或者不爽,但現在卻完全抓不著頭緒,好像兩個人距離又遠了一樣。

「我回來了……」
當晚,我拖著疲憊的腳步回家,家門甫開,看見潘信豪獨自一人坐在沙發上看電視。
「噢,回來啦。」潘信豪朝我嘻嘻一笑。
「嗯?蔡家祥呢?」
「他先睡了。」
嗯了一聲之後,我連外套都懶得脫,便一屁股坐在沙發上,甚至連電視在演什麼都沒興趣抬眼看。
「怎麼?看你一副被歷屆拳王圍毆的模樣。」潘信豪疑惑地望著我,順手將電視音量降得幾乎低不可聞:「哦!我知道了,你跟劉宛馨吵架了對吧!」
「不是這樣子的……」

於是我再也憋不住了,一股腦地將所有情況都告訴了潘信豪,包括相處的細節,以及我對這段交往的種種感觸,還有摸不著劉宛馨心思的轉變。
待他聽完後,他煞有其事地低吟了一下。

「為什麼戀愛壓力會這麼大呢?我到底該怎麼做呢?」雖然全部都講過一遍,但我仍忍不住重複抒發著。
這時潘信豪換了個坐姿,對我咧嘴一笑:「我覺得是你給自己太多壓力了。」
「我自己?」
「是啊。畢竟這是你的初戀,你會想很多。另外,你們從同事轉變成情人,這之間的關係差別可能也是讓你不知道該怎麼拿捏的原因。」
「那我該?」
「我覺得就是慢慢適應吧,總是需要時間磨合的。」
「這樣啊……」哎,結果到頭來還是只能被動嗎?
「不過,倒是有讓你們快速升溫的方法噢。」
「嗯?什麼方法!」一聽見潘信豪這麼說,我精神一下子都來了。
只見潘信豪故意賣了個關子,接下來才慢慢吐出兩個字:「約會。」

隔天一早,我匆匆忙忙出門。
當我到的時候,劉宛馨已經開好店門,在裡面為植物灑水了,於是我連忙道歉:「不好意思,我遲到了。」
「沒關係。」劉宛馨面無表情地抬起頭,她眼睛微微瞇起:「咦?你有黑眼圈耶,昨天太晚睡了哦。」
「啊,哈哈……」我尷尬地搔著頭。因為我昨晚都在想著要約妳去哪裡嘛……不過擇時不如撞時,趁現在就對她提吧。

「那個,宛馨。」
「嗯?」
「明天星期六……妳有空嗎?」
「有啊。」
「那明天,我們去東區走走好不好?」

──說出來了!我頓時緊張得不敢看她。

「好啊。」
咦?
「我們要約幾點?」
我抬起頭望她,發現她嘴角漾著淺淺笑意。
太好了!成功了!原來沒有我想像中的困難。

當天工作的時候,我的心情總算踏實些了,劉宛馨似乎也很愉快,不但走路時維持一貫的悠閒步調,還會在心血來潮時哼兩句歌。
而在打烊送她回家後,我也回到家中,發現潘信豪與蔡家祥在客廳等我,原來他們打算傳授我一些約會的守則。

「第一,絕對不能冷場。」潘信豪。
「第一,不要刻意找話。」蔡家祥。
……他們互瞪。
「第二,從頭到尾都要牽緊她。」潘信豪。
「第二,別從頭到尾都黏很緊。」蔡家祥。
……他們互瞪。
「第三,展現你自己的優點。」潘信豪。
「第三,別做作,保持自然。」蔡家祥。
……他們互瞪。

呃,兩位大哥,可以統一一下嗎?

於是這場約會教戰在他們的爭論不休中默默地落幕了,我只能苦笑以對,然後在他們一陣胡亂打氣後,我們各自回房就寢。
在選定明天要穿的衣服之後,我躺在床上揣測不安,一直不斷猜想明天的情況,最後終於不敵疲倦沉沉睡去……

翌日,鬧鐘響起的前一分鐘我就醒了過來,然後開始梳洗更衣,偏偏有一撮頭髮一直壓不下來,所以我趕緊又跑去洗了一次頭。
等到我整理完畢後,連時鐘都不看一眼便跑出門,心想著大概會遲到,結果待我抵達約定的捷運站出口,這才發現自己還早到了十五分鐘。

啊──糟糕。
我這時才發現一件事,我竟然忘了帶手機;但這也不能怪我,畢竟前天才剛配好,我根本還沒有養成隨身攜帶的習慣。

可是,萬一等一下劉宛馨打給我怎麼辦?還是潘信豪與蔡家祥臨時想到什麼妙招要告訴我怎麼辦?
頓時間我又慌了起來,費了好一陣功夫才漸漸穩定心神,決定暫時先等劉宛馨來,如果有什麼變化,至少我還記得她的手機號碼。

於是我雙眼瞪得老大,每一個從捷運站出口上來的人都不放過;幸好沒多久後,終於給我盼到劉宛馨出現。
她今天穿著一件淺綠色洋裝,內搭九分牛仔褲,外面穿著一件綴花的小外套,斜背一個貓咪造型的零錢包。
雖然平常我們上班的時候也都是便服裝扮,可是不曉得為什麼,今天的她看起來就是不太一樣。

「宛馨,這裡!」就在我喚她的時候,她也看見我了。甫一走近,我趕緊將手伸出來,而她也自然地牽上。
「我們要從哪裡開始逛?」她語調輕快,看來心情真的很好。
「從這裡逛進去好了。」我揚手一指,決定了今天的動線。

大概是假日的緣故,今天的東區人潮眾多,幸好我們沿路上都緊緊牽著,才沒被人群給沖散。
「其實我也想問你要不要約會呢。」忽地,劉宛馨說道。
「哦?」我有些訝異地轉頭望她,本還以為她對這種事情完全不感興趣呢。
「今天就看你的表現了。」她眨眨眼。
「唔,喔。」表現?我要怎麼表現?

順著街走,我們第一站來到一間復古風味十足的古董行,這裡真是讓我大開眼界,儘管古早時候的器具造型我不見得喜歡,但飽富時光痕跡的韻味卻很動人,劉宛馨似乎也很中意,一直徘徊在三個同樣款式卻不同顏色的老時鐘前不走,片刻,她忽然喚我過去。

「你覺得這三個顏色,哪一個比較好?」
我仔細端詳,「我覺得紅色會比黑色跟紫色來得好。」
「啊……噢。」

咦?這略帶失望意味的「啊……噢。」是什麼意思?
「這又是什麼統計分析了嗎?」於是我汗顏地問她。
「不是。」她搖搖頭,兩支馬尾在肩膀上滑動。
「那是?」
「我們走吧。」
咦?為什麼不跟我說啊。

在離開古董行後,我們繼續走下去,來到一間可愛的女性飾品店,店門口有幾個男生默默抽煙,我們皺眉穿過煙味後走了進去,發現店裡空間好小,而且擠了好多女性,我們手牽手逛沒幾步後,我頓時明白剛才外面那些抽煙的男生是什麼身分、以及為什麼他們一臉疲憊。
「我們要走了嗎?」眼看劉宛馨已經逛得有點心不在焉,於是我忍不住詢問著她。
「啊……噢。好。」她點點頭。

咦?又是略帶失望的「啊……噢。」,難道她還想逛?我正想詢問,她卻已經一腳步出店門外。

傷腦筋……潘信豪不是說約會可以快速升溫嗎?但照現在這個情況看來,怎麼說呢?大事不妙?背道而馳?

幸好接下來我們碰見賣可麗餅的攤子,我瞥見劉宛馨的眼神,立即決定要跟老闆買兩個來當作午餐,而其味道也相當不錯,我這才感覺氣氛稍稍回溫了一些。

哎,我一直以為我已經很能掌握與劉宛馨相處的訣竅,沒想到綜合整個上午來看,我竟然多作多錯。
不過沒關係,待會的行程是看電影,我想這足以耗去大半時間了。

我們看的電影名稱是《王子探險記》,內容是敘述一位奇幻國度的王子即將繼承王位,但國王的寶座卻讓他離開皇宮去探險,這時遠從人類世界而來的訪客發出威脅,王子便以使者的身分前往,希望能夠和平相處,無奈求和失敗,人類更想趁機致王子於死地,所以王子夥同精靈夥伴們反擊,最後終於獲得勝利;不過當他凱旋回到皇宮,準備坐上寶座的時候,又被寶座給拒絕了。故事的最後,王子將它封進倉庫,重新打造一座屬於自己的寶座,當上了國王。

當廳內燈光亮起,人潮緩緩散去,我們仍坐到片尾工作人員名單播完。
之後我們走出電影院,彼此都沒有說話,直到我們走進一座公園後,才在行人椅上坐了下來,並且交換彼此心得。

「我覺得寶座是象徵權力,而且權力本身是自私又永遠不對別人滿足的,所以其實打一開始主角就不該希冀寶座;他最後自己打造屬於自己的寶座的行為,這才是背後想傳達的宗旨。」劉宛馨說道。

不過,我卻有不同想法。
「但我覺得……主角到了最後,還是無法理解寶座在想什麼耶。」
「那你覺得寶座在想什麼?」
「也許它希望主角能在困境中爭取更多和平?」
「為什麼需要呢?人類那麼壞。」
「唔……」
「我覺得主角的選擇是正確的,因為這樣他才能捍衛自己的國家。」

然後我們又討論了一陣子,之前討論日劇的時候,其實只是大略帶過,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劉宛馨相當深入探討,而且也很堅持自己的論點,最後我被她說得啞口無言,只好尷尬笑笑。
但,劉宛馨也沒有因此表露喜色。

「說了那麼多,我都餓了。」忽地,她站了起來。
「那,那我們去吃飯吧。」我連忙說著。

此時已近黃昏,離開公園走一小段路後,我們同時相中一間隱匿在巷子中的餐館,看起來相當吸引人,於是二話不說便走了進去。
而在我們坐定之後,服務生便送來杯水與menu,大部分都是義大利麵,也有多種焗烤,一時看得有些眼花撩亂。

「妳想吃什麼?」片刻,我詢問著她。
只是,劉宛馨沉吟一下子之後,忽然抬眼看我,像是在思考什麼事情似的,直到我打算開口問她之際,她才忽然丟出一句話:「給你幫我選。」

給你幫我選。
給你幫我選。
給、你、幫、我、選。
簡單五個字,看起來是相當簡單的問題,卻讓我一時悚然,畢竟今天已經多次沒有猜中她的喜好,雖然她也不引以為忤,可是那淡淡的失望卻讓我倍感壓力。

不過……反過來想,如果我現在挑中她想吃的食物,也許就能將之前的窘況一股作氣逆轉,進而達到約會的目的──感情升溫?

嗯!我沒問題的,平常上班的時候總是跟劉宛馨一起進餐,我一定能命中她的胃口才是。
於是我盯著menu沉思了好久,久到那服務生都快變臉了,我才終於下了決定:「請給我白酒蛤利義大利麵,然後給這位小姐雞肉焗烤。」
我望向劉宛馨,她點點頭。

沒多久後,我們的餐點來了。
用餐過程中,劉宛馨一直面無表情,而我也無法從中揣測出這種面無表情是屬於哪種情緒,不過最後,劉宛馨將一大盤的雞肉焗烤吃得精光。
太好了!如果不喜歡的話,是不會吃完的,這也證明我挑對了吧?

結完帳後,我們走回捷運站搭車,出站後我陪她慢慢走回家,同樣的夜景,同樣的涼風,可是同樣走在我右手邊的人,仍延續剛才用餐時的面無表情。
唔……為什麼我無法解讀出她的面無表情呢?
於是我試著找話題閒談,然而劉宛馨卻是有一搭沒一搭的回應。
怎麼回事?她不是把雞肉焗烤吃得精光了嗎?

頓時間,我開始懷疑,抽象的不只是戀愛本身,也許女孩子這種生物也佔了極大成分。
這時,我們終於走到她的家門口。
我很想再補說兩句什麼,卻什麼也說不出來,最後只好訥訥地舉起手揮別。
「晚,晚安。」
「晚安。」

劉宛馨低頭從貓咪造型的零錢包中拿出鑰匙,熟練地插入鎖孔旋轉,鏗地一聲,金屬簧片彈開,劉宛馨慢慢踱入家中,接著她回身欲將門闔上,這一瞬間,我與她對上了眼。

我見過這種眼神。
以前在婚紗店的時候,有一位準新娘正高高興興挑選婚紗,她的伴侶卻忽然對她說一切都結束了,坦白自己再也隱瞞不下去,其實他的身家背景都是編造的;於是準新娘一下子安靜下來了,她一句話也沒說,就這樣沉默的望著準新郎。

所以我知道形容這種眼神的辭彙。

失望。






(待續)





女孩子的心思,   
真的很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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