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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繼那天之後,我們又約會了兩次,然後我們就分手了。

這怎麼說呢,有種把禮物一層一層拆到最後,卻發現裡面什麼也沒有的感覺,潘信豪形容這是急流勇退,蔡家祥則下了「來去匆匆」的註解,但身處其中的我,反而不覺得訝異或者衝擊。

我與劉宛馨的第二次約會,是在農曆新年年假期間一同出遊,那天是大年初二,整座城市都空蕩蕩的,彷彿這裡不是任何一個人的故鄉。
「商家都沒營業,我們要去哪裡逛?」劉宛馨問。
「去北方河邊沿岸的老街。」我都查好了,儘管商家不營業,攤販們還是照常出來做生意,絕對不會錯放一點點的商機。
果然,當我們來到老街的時候,現場人潮洶湧,原來沒離開城市的人們都來這裡遊玩了。

起先我們氣氛堪稱愉快,有了上次的經驗,這次我更小心翼翼,也果然經營得不錯;偏偏沒多久後,一根不識相的冰淇淋砸在劉宛馨的衣服上,我們為了清理它,走了好久都找不到洗手間。

之後,我們好不容易找到了,劉宛馨進去清理,我則是在外面等待。這時一位推銷愛心筆的人前來遊說,我一下子便被打動,掏出兩百塊買下一枝原子筆。
而待劉宛馨出來看到後,她的臉色便一下子沉了下來。

「推銷的人說那是什麼機構?」
「新心福基金會。」
「根本沒聽過這個機構呀。」
「呃……」
「常常有很多人假藉愛心的名義,藉此圖利。」
「是噢。」
「對。而且你知道為什麼他們可以一直存在嗎?」
「為什麼?」
「因為就是有像你這樣不清不楚就掏錢的人,他們才會這麼猖狂。」

我幾乎分不清楚劉宛馨是在指責我還是那個賣愛心筆的人,不過她那氣得兩頰發紅的模樣,讓我想起之前客人企圖佔便宜時,她忿忿不平的樣子。
於是,這次約會也以失敗告終,我依然送劉宛馨回家,我們依然除了互道再見外便什麼也沒交談。

在年假結束後,我們又恢復上班的日子。本來我非常擔心,劉宛馨會不會將她的失望也延續到工作的相處上;所幸她表現一如往常,讓我大大鬆了一口氣。
幾天之後,我覺得我們拾回了一定程度的默契,似乎是可以再度出擊的時候,於是又大著膽子約她。
──儘管這次,她不若前兩次那般乾脆答應,但一陣遲疑之後,終究還是允諾了我的邀約。

當然,有了前兩次的經驗,這次我更是不敢怠慢,不但與潘信豪與蔡家祥開了行前作戰會議,就連地點與內容都精心安排。

我記得那天是一個萬里無雲的好天氣,在挨過最冷的新年期間後,溫度總算日漸回暖。我與劉宛馨相約在捷運站,要去美術館看展覽,至於為何選擇如此,是因為這次展覽的主題正是劉宛馨很喜歡的動物,貓咪。

但是現在回想起來,過錯還是在我,竟然沒有查清貓咪主題展覽中,有一項活體創作,就是將貓咪關在籠子裡,然後在外圍擺滿牠絕對勾不著的食物。
那隻可憐的貓咪不知道挨餓幾天了,我們去看的時候牠已經瘦骨如柴,當下劉宛馨簡直氣得發狂,直奔服務處嚴厲抗議。

然而,其實在我們之前就有許多民眾表達過不滿,但這畢竟是國外藝術家的創作,同時也是美術館的一件作品,儘管伴隨著極大爭議,卻無法改變繼續陳放展覽;所以劉宛馨的抗議也如同前人的下場,被敷衍了事,請離出館。

之後,我按照計畫帶著她去訂好位的餐廳吃飯。沿路上,她的表情冰冷得嚇人,我當然也不敢說話,只能沉默隨行。
卻沒想到,這份沉默直至我們在餐廳中坐定之後,被她忽然開口打破。

「你剛剛為什麼不也說兩句?」
「什麼?」
「當我在跟館方抗議的時候,你怎麼不幫腔?」
「我,我有啊。」可是妳的罵聲太激烈了,我幾乎插不上話……
這時劉宛馨低眉喃喃:「我還以為你會……」
「我會?」我會怎樣?
「沒事。」
唔,又不說話了。

於是這次我再也找不到更安慰自己的辭彙了,我們確實就是不歡而散。當天回家後,我向潘信豪與蔡家祥報告情況,他們也只能無言扼腕。
「好啦,我請你喝飲料!」潘信豪體貼說著。
「下次再努力吧。」蔡家祥拍拍我的肩膀。

只可惜,我與劉宛馨已經沒有第四次約會了。

其實我是知道的,不,與其說是知道,不如說是一種預感。
雖然在工作上的相處沒有什麼變化,打烊後我還是陪她回家,可是我就是感覺得出來,我們兩人的腳步漸漸不再協調。

所以,儘管潘信豪形容這是急流勇退,蔡家祥則下了「來去匆匆」的註解,但身處其中的我,反而不覺得訝異或者衝擊。

分手那天,下班之後我一如往常地陪劉宛馨走路回家。
其實通往她家的巷子並不大條,但因為兩旁房屋多半是矮房,所以不會讓人覺得視覺壓迫,反而開闊出一片美麗的夜空。
我們一邊走著,誰都沒有說話,晩風徐徐吹來,帶著些許樹葉摩擦的沙沙聲響;我抬頭望著夜空,月亮很圓很大,幾乎不需要路燈也能把街景照亮。
然後毫無預警地,劉宛馨對我說了。

「我們還是分手吧。」

我停下腳步望向她,她也很平靜地望著我。
「分手?」我知道這兩個字所代表的意義,但還是忍不住重複問了一遍。
「嗯。」劉宛馨點點頭:「對不起,我覺得你不是我所期待的那個人。」
我沒有說話,只是佇立在原地持續望著她。
「你知道當初為什麼我會想要跟你交往嗎?」她問。
我下意識想搖頭,卻又想到這是神的安排,這兩股意念一時讓我遲疑;不過劉宛馨沒有等待我的回應,又繼續說了下去。

「我一直覺得,戀愛是神所給予的命運。」她頓了頓:「我不知道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有這種想法了,我只知道,當我向朋友這麼說的時候,他們總會笑我太浪漫,然後揶揄我說『跟妳完全契合的白馬王子只存在於日劇跟童話繪本裡。』
然而對於他們的說法,我並不生氣,但也不會改變我對戀愛的期盼。而當你出現之後,我發現我們頗談得來,於是漸漸有了期待。
但是──真正讓我想與你交往的關鍵,還是我們互相疊合的愛情觀,因為你也覺得戀愛是神所給予的命運,讓我以為你就是我的他。」

原來如此,難怪當初我不經意說出來的時候,劉宛馨會用這麼驚訝的眼神看我……

「然後我們交往了,你總是能在我什麼也不說的情況下,做到我希望你所做的事情,比如在我應付客人的時候幫忙結帳,比如每天晚上陪我走路回家,又比如在我希望你牽我的時候,握住我的手。
後來,你提出了約會,我好開心,因為我也正是這麼希望著。」

咦?沒想到我誤打誤撞,竟能剛好命中她的期盼?

「不過經歷第一次約會之後,我失望了。對不起,你也許會覺得無法理解,可是我喜歡的老時鐘是紫色,我還想多逛逛那間飾品店,我覺得你對於電影的看法應該會跟我一樣,而那天的晚餐,我想吃的其實是鯷魚牛肉義大利麵……」
「呃,不好意思打斷一下,妳後來不是把雞肉焗烤吃光了嗎?」
「嗯,因為我並不討厭雞肉焗烤,但我希望你能選到鯷魚牛肉義大利麵。」
「噢……」沒想到真相是這樣,原來是我誤會了。

「總之,在我們第一次約會完後,我就隱隱覺得你不是我期待的那個他,如果你是的話,應該會知道我所有的選擇,或者做出與我相同的選擇;而在經歷了第二次與第三次的約會之後,我更確定了結果……」

這時,劉宛馨忽然向我垂首道歉:「所以對不起,我們分手吧,你不是我所期待的那個人。」
而當我看到她如此認真說著,頓時也不好意思起來:「我想我也有要道歉的地方,對不起,我不知道妳想吃鯷魚牛肉義大利麵,還不小心買了愛心筆,甚至還在沒調查清楚的情況下帶妳去看那個展覽……對不起,我沒有成為你期待的那個人。」
說著說著,我也沒聲了,我們安靜地對望,好像在重新適應這股氣氛。

「諾枇,我們分手了,你會很難過嗎?」劉宛馨忽然問道。

難過?
說來也奇怪,按照邏輯來說,我被女朋友提出分手,應該是要感到難過的,可是現在……我竟然有一種鬆了一口氣的感覺。
於是我朝劉宛馨搖搖頭,「不會。」
頓時間,劉宛馨似乎也鬆了一口氣。咦?她明明是面無表情的,為什麼我會分得出來她是鬆一口氣呢?

晩風撫過樹梢的聲響輕輕迴蕩,月光柔柔映上劉宛馨的白皙皮膚,我望著她,忽然陷入自己的思緒。
經劉宛馨現在這麼一說,我才曉得,原來這段戀愛並非神的安排,而是諸多的巧合所建構而起。
現在分手了,也不是神的安排,而是我倆的不合適。

不過,這就是所謂的戀愛嗎?原來人與人的交往就是這樣?
怎麼好像是大樂透在對獎,一但有號碼相同了,就可以開始期待並且對其他號碼,可是如果發現接下來的號碼都不一樣了,彩券便只好作廢……

「諾枇。」
嗯?
「諾枇,你還好嗎?」
「噢!我還好。」劉宛馨的呼喚,又將我從思緒中拉回現實。
「那……你送我到這裡就可以了。」

啊?噢對,因為我們已經不是情侶了。

「那麼,晚安了。」劉宛馨朝我揮了揮手。
「嗯……晚安。」於是我也朝她揮揮手,然後轉身離開。

沒想到這時,劉宛馨的呼喚又從背後傳來:「邱諾枇,我們還是朋友嗎?」
我回頭一望,看見她站在路燈下,雖然面無表情,卻感覺得出來她有些緊張。

於是我想了想,然後問道:「妳怎麼比三?」

劉宛馨聽見我的問題,似乎微微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地舉起右手,豎直了食指,中指,無名指:「跟你一樣。」

「那……我們還是朋友吧。」

§

「就是這樣子。」
我啜了一口熱開水,然後將馬克杯放回茶几上,坐在我對面的蔡家祥、以及右前方的潘信豪都沒有說話,看來還在消化我剛剛全盤托出的事情經過;於是我也不打斷,同時沉浸在自己的思緒當中。

那晩,在與劉宛馨分手之後,我們果然順利恢復成朋友的關係,好像從來沒有交往過一樣;但這也讓我迷惑了,對我而言,雖然能與劉宛馨正常相處,可是戀愛經驗卻如夢一場,這種空虛的感覺竟意想不到的煩人。

於是在潘信豪一次偶然問起後,我決定不再悶著頭自己分析,索性也把蔡家祥找來,一次說給他們聽,也許他們會有什麼不同的見解……

這時,終於有人先開了口。

「我覺得你們分開,不用彼此道歉。」說話的人是潘信豪,他認真說著:「追根究底,只是你們不合而已。不過那個劉宛馨也真夠怪了,還要完全知道她的想法,我看大概只有算命仙才能跟她交往吧!」
「算命仙?」我一時反應不過來,待我想通後才忍不住莞爾。

「我也是這麼覺得。」蔡家祥頓了頓:「我是指,你們分手沒有彼此道歉的必要,所以你也不用心懷愧疚。」
「嗯。」我點點頭,總算有點釋懷……
「不過真沒想到,你們會這麼快分手。」
「是啊,明明邱諾枇這麼認真交往,結果……」潘信豪嘆了口氣,忽然起身走來,然後大力地拍拍我的肩膀,「好!我們來舉行失戀酒會安慰你一下!」

「呃!失戀酒會?」一聽見酒這個字,我連忙想婉拒,可是潘信豪已經抓起他的皮夾子,同時走到玄關穿上拖鞋:「我去買一些下酒菜回來,蔡家祥你負責繼續安慰他。」甫一說罷,他便開門離去,我連喚住他的機會都沒有。

「傷腦筋。」於是我回頭對蔡家祥露出苦笑,這時我卻發現,蔡家祥安靜地望著我,似乎還有話想說。「嗯?怎麼了嗎?」

不過,蔡家祥沒有馬上回應我,他似乎在篩選用詞,片刻後才溫和的問道:「諾枇,你喜歡劉宛馨嗎?」
「喜歡?」
「嗯,不是朋友之間的喜歡,而是情人的那種喜歡。」

頓時間──我被蔡家祥的問題給問倒了。
「喜歡」是什麼樣的感覺呢?朋友之間的喜歡還比較好理解,簡言之就是跟這個人相處得來,而且願意與他分享自己的心事,在得到對方的回應之後,心情會覺得暢快。

但是,情人之間的喜歡應該是什麼呢?
不可思議,我竟然完全沒有想過這個問題……

這時,大概是看見我露出困惑的表情,蔡家祥若有所得的繼續說道:「你剛剛也說了,劉宛馨問你會不會難過的時候,你不但完全不會,而且還鬆了一口氣。可是如果你喜歡她的話,應該多多少少會感到難過的,不是嗎?」

嗯,沒錯,我應該要感到難過才對啊……

「其實我覺得不僅你是如此,劉宛馨聽起來也是一樣。你們明明交往了,約會了,分開了,卻都沒有什麼情緒波動,這是一件很奇怪的事。」蔡家祥頓了頓:「所謂戀愛,最重要的應該是要全心全意投入,而不是像在做功課一樣,該牽手的時候牽手、該約會的時候約會、對的打圈、錯的打叉吧?」

「我回來了──超快的吧!」這時大門打開,潘信豪的聲音傳了進來:「哈哈,剛好樓下那攤滷味有出來擺,我買超多的,可以大吃一頓了!」

「這是我的看法,你想想看吧。」蔡家祥淡淡說罷,便起身往廚房走去,當他再回來客廳的時候,手上已經多了一打啤酒還有筷子餐盤。

──那晩,我故意讓自己喝得很醉,希望能暫時沖淡心中那份迷惘。

蔡家祥的話很一針見血,其實正如他所形容,我與劉宛馨的交往就像是在做功課一樣,為了完成神交付給我的功課,我按部就班的談戀愛。
可是這種戀愛真的算是戀愛嗎?從開始到結束,我什麼都沒有感覺到,儘管牽著劉宛馨的手,也沒有小說或電影中所描寫的悸動。

而且在跟劉宛馨交往的過程中,反倒對她不了解了;直到變回朋友身分後,我們才又能流暢相處,這是不是代表我跟她只適合作朋友?可是當朋友與當情人的分界是什麼?我又該如何分辨?

甚至追根究底,我根本分不清楚何謂是「情人之間的喜歡」,那究竟是什麼樣的感覺?而連這都搞不懂的我,算什麼談戀愛呢?

這場失戀酒會熱鬧到深夜一點多,潘信豪拉著我大聲唱歌,蔡家祥一個人幾乎掃掉所有的下酒菜,之後我便逐漸失去意識;朦朧中,他們攙扶我回房間睡覺,還幫我把弄髒的襯衫換掉。

然後我睡了,直到半夜四點鐘的時候,我才忽然清醒過來。
家裡很安靜,想必他們也都去睡了吧。
我試著闔上眼睛,偏偏思緒如潮水般洶湧撲來。
滿腦子,都是與劉宛馨的交往;滿腦子,都是對名詞的質疑。
──我輕輕呼吸,卻無法安撫它們。

頓時間……我覺得自己好像回到了原點。

又或者說,我從來沒有出發過。






(待續)









呼,總算在開學前一天 
又生了一篇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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