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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宛馨,妳待在店裡等,諾枇,你跟我跟楊老師一起去分頭找!」
「好!」

等到傍晚六點多的時候,我們才意會到妍妍已經嚴重逾時,情況非比尋常;於是我們趕緊連絡楊老師告知情況,片刻,她急忙趕來,所有驚慌、擔心、害怕都寫在臉上。
「有辦法聯絡上妍妍嗎?」
「沒辦法,我沒有給她手機!」
「那她有可能去哪裡呢?」
「我、我想想──」
接著,楊老師零碎地說出幾個地點,全都鄰近妍妍的學校,於是我們帶上手機分頭出門去找,耀哥吩咐誰先有消息,誰就先通知大家。
「宛馨,妍妍如果回來,馬上打電話給我們!」
「我知道了!」

之後我們三人快速趕到國小校門門口。由於在離開走走停停咖啡之前,耀哥也已請楊老師打電話聯絡妍妍的導師,接通之後,導師雖表示毫不知情,但說他會在二十分鐘內趕回來學校;所以在這二十分鐘內,我們將先分別到剛才楊老師所說的幾個地點探找。

在與楊老師及耀哥分頭後,我沿街大聲叫喊妍妍的名字,這一帶環境並不如市中心複雜,學校附近都是住宅區,只有一樓才多多少少會有店面,所以我每逢商家便進去詢問,即使未果,我也留下自己的手機請他們幫忙留意。

尋找過程中,我感覺到彷彿有隻兇蠻的手狠狠掐住心臟,這怎麼說呢,真是太荒謬了,明明每天都習以為常見到的人,如今卻忽然消失。轉眼間,擔憂滋長成駭人的恐懼,而我尚且如此,楊老師一定感到更加的害怕……

二十分鐘後,約定會合的時間到了,我仍毫無所獲,於是趕緊跑回國小校門口跟耀哥、楊老師碰頭,無奈他們也兩手空空,楊老師更是快要崩潰落淚、擺明了拼命強忍。
「接下來我們該怎麼辦?」
「報警?」
「但是要失蹤24小時才能報案……」

這時我們說沒幾句,一台計程車忽然從路的那端奔馳而來。「抱歉!我趕來了!」搭車而來的這位先生正是妍妍的導師,他雖然毫不知情,卻能請警衛室調出放學時間的監視器錄影帶,於是我們如獲大喜,趕緊進入警衛室觀看紀錄。

「可以再具體形容一下妍妍的穿著嗎?」
「她背桃紅色書包,穿白色小洋裝。」
「鞋子呢?」
「白色布鞋。」
「是她嗎?」
「不是,那個不是她。」

包含警衛先生在內,我們五個人擠在小小的電視螢幕前面,聚精會神地盯著快轉的畫面,企圖從混亂的放學人潮中找出妍妍的身影。

「這個是她嗎?」
「對!就是妍妍!」
「她一個人走?」
「對,一個人走。」

偏偏我們還為看見她而欣喜之際,事情又再度陷入僵局,因為妍妍就這樣走出了校門口,離開攝影機所能拍攝的範圍;所以儘管我們可以知道她的方向確實是往後街而去,可是從這段路到後街之間發生了什麼狀況,我們卻一無所知……

於是我們五個人又沉默了,誰也沒有把視線從小小的螢幕上移開,一股炙人的焦躁打從心底燒了上來,我甚至感覺到空氣因為過度交換二氧化碳而變得沉悶不已。

「楊太太,對不起……」忽然,妍妍的導師開口道歉,按照邏輯來說,他並不是造成妍妍失蹤的責任者,這一句對不起只是象徵性地感到遺憾;但坦白說,這句道歉也來得非常不是時候,儘管我們都曉得他沒有這個意思,聽起來卻像是他對這個局面完全投降,束手無策。

頓時間,楊老師終於壓抑不住了,她轉頭望向導師,表情因憤怒而僵硬:「從剛才到現在,你不停跟我說對不起。」
耀哥立即看出楊老師瀕臨失控,迴身想攔她,卻被她一手推開:「別跟我說對不起,說對不起只是讓你自己好過。」
「別這樣。」耀哥更強硬地拉住楊老師。
「放開我!我還沒說完。說對不起又能怎麼樣?能找到妍妍嗎?能把我的女兒找回來嗎?可以嗎?」楊老師說到最後,幾乎吼了起來:「你回答我啊!究竟可不可以?你現在的道歉到底有什麼意義?」

「停!」這時耀哥突然加重音量,喝止了楊老師:「你看我,看著我!」他壓住楊老師的肩膀,迫使她不得不面對他:「沒錯,說抱歉無濟於事,但是妳現在遷怒別人又對事情有幫助了嗎?妳這麼做,妍妍就能找回來嗎?」耀哥微微一頓,語氣雖然嚴肅,卻和緩了三分:「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情,就是先去請警察備案,接下來沿著妍妍走失的方向繼續找,而不是在這裡對不相干的人發飆,妳聽見了嗎?妳明白了嗎?」

耀哥說完後,現場陷入一陣凝固的安靜。
這時,楊老師表情仍然倔強,卻讓一滴眼淚不小心滑出眼眶,於是她迅速伸手抹去,在深呼吸好幾次之後,她才低聲慢慢說道:「我曉得了。」
「好。」於是耀哥這才輕輕放開她的肩膀。
「那……」
「妳先去報案,我跟諾枇繼續去找。」耀哥望向我,我點點頭。真不愧是耀哥,總能在危急關頭表現得如此可靠。

這時,一串手機鈴聲突然響起,我們五人俱同時愣住,眨眼間楊老師才意會過來是自己的手機在響,於是她趕緊從口袋掏出手機,連來電顯示人是誰都不看便接起了電話;那一瞬間,話筒那端傳出連我們周圍的人都清晰可聞的聲線──

「媽媽、媽媽!」稚嫩的童音帶著濃濃的哭腔。
「妍妍?是妍妍嗎?妳在哪裡?」楊老師幾乎倒抽一口氣。
「媽媽,我被爸爸──」
『幹什麼?妳拿爸爸手機打給誰?把電話掛掉!』突然,一把粗重的聲線打斷了妍妍,接著我們聽見碰撞的聲音,隨後電話便被硬生生的切掉。

「是她爸爸!」頓時間楊老師彷彿遭受雷擊,震驚得喃喃自語:「他怎麼會知道我們搬來這裡?他怎麼會知道妍妍讀這所學校?」
原來是他?那個在楊老師的形容中,總是花天酒地,生小孩只是為了給父母一個交代的前夫?
不過至少事情總算有了推展──妍妍不是落入什麼陌生人手中,而是被她的親生父親給帶走了!

這時楊老師立即回神,快速回電,「接電話,快接電話啊。」我們幾乎對規律的嘟嘟聲感到不耐,最後終於轉入語音信箱,於是楊老師又急又氣的罵道:「不行,那個人不接電話!」
「繼續打!」耀哥立即要求楊老師重撥:「打到他接為止,另外,他現在住在哪裡?妳知道地方嗎?」
「他的工作在中部,應該還是住我們之前的那棟房子,」楊老師一邊湊著聽筒,一邊向耀哥說道:「可是他現在人在這裡,可能會去住朋友的家,我大概知道地點……」
「好,我回去把車子開來,妳繼續打。」耀哥轉頭對我說道:「諾枇,有什麼情況立刻打電話通知我。」
「好!」

然而就在耀哥準備奪門而出之際,我們都聽見電話那端突然傳出接起的聲音,因此耀哥也滯住腳步,大家幾乎屏息,惟獨楊老師不停對話筒那端著急呼喚。

「喂?喂?說話啊!」
『……喂。』這時那把粗重的男聲,終於回話。
「你把女兒還來!你憑什麼不說一聲就把她帶走?你知道我們嚇得半死嗎!」
『閉嘴!當初妳才是一聲不響把女兒帶走,搬到哪裡我都不知道!』
「廢話,給你知道的話我們根本不得安寧!」
『妳知道爸媽有多想念他們孫女嗎?』
「我們才剛安定下來,我早就打算之後會定期回去探望他們!」
『誰知道妳說得是真的假的!』
「當然是真的!我命令你立刻把妍妍帶回來!」楊老師幾乎氣得要歇斯底里了。

這時,耀哥忽然伸手拿走楊老師的手機,在她一臉錯愕之際,耀哥已經與她的前夫展開對話。

「喂?」
『……你是誰?』
「我是警察。」
『啊?』

在場所有人都為之一愣,耀哥什麼時候變成警察了?

『警察先生,這是我們家務事,你們管不著!』頓時間,那把強勢的聲線似乎變得有點退縮。
「您以為自己是小女孩的親生父親就沒事了嗎?」耀哥:「楊先生,您已經涉及誘拐、綁架的罪名。」
『放屁!我是孩子的爸爸!』粗重聲線著急地想辯解。
「但是您與楊女士已經離婚,而且孩子的監護權是楊女士的。在未獲得監護人的同意下帶走小孩,就已經是觸法情事。」
『我……!』

「楊先生。」耀哥忽然將語氣降得更為低沉、嚴肅:「請您聽我一個勸,我想您不打算、也不願成為通緝犯,甚至留下前科;再說,如果這個汙點被您的父母得知,他們會作何感想?」
『可是──』
「請將孩子帶回來,現在還可以不起訴,我想您需要與楊女士好好溝通,而不是使用這種極端的手法。掉頭吧,一切都還來得及。」

當耀哥說完,電話那頭的聲線也靜默了,期間聽得出來他支支吾吾,彷彿還想再辯解些什麼,卻編不成完整的句子。
最後,安靜良久,他才極度不情願的說道:『我現在就把孩子送回去。』

掛上電話後,耀哥回望我們。
楊老師、警衛先生、導師、還有我都啞口無言,接著,耀哥面無表情的比了一個勝利手勢V。

這一瞬間,室內氣氛才像是被拔了栓子般,漸漸地鬆了一口氣……

後來,一輛黑色休旅車駛回校門口,在妍妍開門下車後便立即開走。
後來,楊老師與妍妍母女倆在街上抱頭大哭了好久。
後來,楊老師向導師及警衛致歉及致謝,耀哥也跟他們說下次去走走停停咖啡消費,可以吃一頓免錢的。

然後我們彼此揮別了,她們母女倆手牽手走回家,我跟耀哥則是回到店裡,將所有發生的事情告訴劉宛馨;而那天晚上,走走停停咖啡當然也沒有營業了,畢竟我們已經身心俱疲,所以耀哥很體貼的放我們假,在拉下店門之後,我們各自回家休息。

而這次的綁架驚魂事件,理所當然的帶來了後遺症,不但楊老師為國小二年級的妍妍辦了一支手機;每逢放學時間,耀哥也會親自去校門口接妍妍回來店內。
幸好,妍妍本人的心靈上沒有受到什麼明顯的創傷,在我們小心翼翼的陪伴之下,很快又恢復昔日開朗。

不知不覺間,妍妍跟耀哥的情誼也越來越堅定了,我們總是上班上到一半,就會瞥見他們一大一小坐在吧檯畫畫,或是跨坐在肩頭上玩飛高高,甚至很不識相的在店裡玩起鬼抓人。

至於耀哥跟楊老師的進展呢?經過詳細觀察後,我們發現他與楊老師不會再像以前那樣互不對盤,楊老師對耀哥也變得和顏悅色。不過不曉得是怎麼了,這份禮貌反而讓他們倆過於相敬如賓。

所幸,在創作地點的爭執上,兩人還是一樣固執己見,而這也成為耀哥最期待的與楊老師的互動。
不過正如前述所言,綁架驚魂事件所帶來的後遺症實在不小,現在的楊老師已經漸漸不敢留下妍妍一人,獨自跑去河堤寫生了。

她曾私下對我們說過,儘管她對於創作仍保有高度熱情,但誰曉得前夫會不會趁她不在時又擄走妍妍呢?
那種驚惶,她絕對不想再經歷第二次。

所以,耀哥能在河堤上遇到楊老師的機會,也大大的減少了。

「唉!為什麼會這樣……」
耀哥趴在吧檯上,對擦拭杯子的我與劉宛馨唉聲嘆氣。
「是我表現得不夠好嗎?」耀哥沮喪說著:「難道說當時我在警衛室兇她,所以讓她記恨到現在?」
「可是,我覺得當時耀哥做得很好。」我思考著:「而且楊老師也不是一個不明事理的人吧……」我說完,劉宛馨附和地點著頭。
「那我到底該怎麼辦啊?」耀哥抱頭哀嚎:「有種與她漸行漸遠的感覺,我該怎麼做才能拉近距離啊?」

「很簡單吧。」
「啊?」耀哥望向說話的人,劉宛馨。
只見她放下手中杯子:「楊老師現在心繫創作與妍妍,卻找不到平衡;所以如果耀哥你幫她解決帶小孩的問題,她一定會很感動的。」
「有道理耶……」我豁然開朗。
「說得好!」耀哥也開心得睜大眼睛,但他忽然一頓,馬上又皺眉搖頭:「不行不行,她去畫畫的時候我幫她帶小孩,那創作地點不就讓給她了嗎?」
「啊……也是。」這怎麼說呢?鬼擋牆?

這時劉宛馨問道:「所以你會永遠堅持下去,對吧?」
「是啊。」
「那麼,你只能放棄楊老師了。」
「為什麼?」耀哥與我異口同聲的問道。
「因為就算你們以後交往了,也會為類似的事情鬧得不可開交吧。」
「這,我……」
「看吧。」劉宛馨一副意料之中的模樣,「我覺得還是早早放棄比較好。」

當她說完,耀哥便安靜下來了,他沉默的盯著自己的杯子,好像在慎重考慮劉宛馨的提議。
咦?真的嗎?就要這樣子放棄了嗎?
忽然,耀哥離開了吧檯的座位:「我出去外面吹吹風。」說罷後,他推開玻璃門走出了店外。
我轉頭望向劉宛馨,她繼續擦著杯子,沒有再表示任何意見。

其實,仔細想想,她說的很有道理,這的確是耀哥與楊老師無法跨越的癥結,就算現在這個地點可以勉強無視,卻難保未來不會發生同樣的狀況;而劉宛馨的建議,也跟她對愛情的態度如出一轍,所以才會有這樣的發言。

可是……就此結束真的好嗎?
我放下手中的杯子,想要去找耀哥談談。

走出店門後,便看見耀哥坐在外頭花圃旁的小凳子上,看著夜空不曉得在想些什麼。
於是我在他身旁的小階梯坐下,小心翼翼地觀察他的表情。

「怎麼了,你以為宛馨的話激怒我了?」耀哥突然對我笑了笑。
「是有那麼一點……」畢竟喜歡的情緒正濃,卻被人家勸退,儘管我沒有這方面的經歷,但按照邏輯來想,生氣也是無可厚非。
「放心吧。宛馨說得沒錯,我也不會為了這種事情生氣。」

唔,說得也是。不然就不像耀哥了。
咦等等?他認同她,所以他真的打算放棄囉?

「唉,我好久沒有喜歡上一個人了。」這時,耀哥有點滄桑的說道:「真是可惜,還沒開始就要結束。」

啊,原來真的打算放棄了啊……

這時,我的心中忽然產生一種奇異的變化。確實我為耀哥的放棄感到可惜,可是,這種應該止於為朋友可惜的程度,竟隱隱擴大渲染,甚至讓我的心思也感到強烈共鳴。

怎麼了,為什麼我會有這種反應呢?

突然,劉宛馨與我的「戀愛」在腦海中激起波濤。
是了,難怪我會覺得心有戚戚焉,因為我與劉宛馨也是類似的情形,相比起來,耀哥不也是一樣嗎?一旦發現有什麼是無法契合的,無須特別說明,就輕易走向結束──

可是這樣子,真的可以嗎?

「耀哥。」
「是?」
「你對創作絕對不能讓步嗎?」
「呃,對啊……」
「原因是什麼?楊老師知道嗎?」
「這個我……」
「另外,關於你喜歡她這件事,她也曉得嗎?」
「我,我不知道。」
「可是這些應該都要清楚的吧!無論是堅持或感情,都應該要知道的吧!」
「諾枇,你怎麼激動了起來?」
「我,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這樣子。」

是啊,為什麼激動呢?是為了耀哥?還是為了自己?現在的我已經無從分辨,不過,我也不打算分辨,反而單純只想說個痛快──

「總之,耀哥,請別認定對方什麼該知道,什麼不知道;該說出口的事情就是要說,不然因此錯過就實在是太可惜了,不是嗎?」

說罷後,我喘著氣,喉嚨因為忽然的大吼而有點發痛。
耀哥愣愣的盯著我,雙眼瞪得老大,這怎麼形容呢?震驚?
然後我們的對話沉寂了,耀哥陷入沉思,我也趕緊閉上嘴巴,沉澱這過於激動的情緒……

良久後,耀哥忽然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轉頭看他,他的眼神澄澈。
「對。你說得沒錯,我要跟她全部說清楚,我應該要這麼做的。」
頓時間,耀哥像個單純的大男孩般燦爛地揚起笑容,於是我也跟著笑了,好像從來沒有這麼快樂似的暢快大笑。

而我的心裡面……好像也有什麼悄悄融化了。

§

既然身為支持耀哥告白的人,當耀哥對我提出支援要求的時候,我當然沒有理由拒絕;事實上,我們擬定了一套計畫,就是在星期六的傍晚,請楊老師帶著畫架與妍妍來河堤見面,同時耀哥送了一台LOMO相機給妍妍,表面上是慶祝她平安歸來的禮物,實際上也是支開她的利器,由我帶著妍妍到處隨便亂拍,好讓耀哥能與楊老師可以安心獨處。

今天天氣很好,已經漸漸褪去冬天的嚴寒,可以嗅到幾分春夏的氣味,整片天空梳滿柔軟的捲雲,雲朵面向夕陽的地方被映得金黃,站在河堤上往對岸望,高高低低的樓房彷彿一座延綿的山,環河快速道路上,各種款式顏色的汽車匯流,我想我明白為什麼耀哥與楊老師會為這個地點爭執不休了,因為這裡真的很美,美得讓人不肯移開視線。

「諾枇。」
嗯?
「諾枇!」
「啊,怎麼了?」我回過神,發現耀哥一臉緊張,再往河堤的另一側望,原來楊老師一手提著畫架、一手牽著妍妍慢慢往這裡走來。
「她們來了,等一下妍妍就拜託你了。」耀哥面色嚴肅的將LOMO相機塞到我手中。
「沒問題,你也加油。」我決定為耀哥做最後打氣:「就說出來吧,你可以辦到的。」
「嗯!」
我們在彼此的眼神中看到肯定,接下來,就是出征的時候。

「嗨。」我們朝她們揮揮手,妍妍認出了我們,興奮地拉著楊老師加快腳步靠近,「嗨,諾枇,你也來了。」楊老師微笑,她今天看起來特別美麗,仔細一看,原來有略施薄妝。
「妍妍妳看,耀哥送妳一台相機噢。」我蹲下身,拿著LOMO相機在她面前晃呀晃,她一下子睜大了眼睛,開心地接過把玩。
「不好意思,讓你破費了。」楊老師對耀哥說著,不曉得是不是我的錯覺,她的視線似乎有意無意迴避著耀哥。
「別,別客氣。」耀哥:「因為我很喜歡妍妍、希望她能成為我攝影的繼承人,啊不!我是說……」

傷腦筋……怎麼才剛開始,耀哥就開始語無倫次了?

「那耀哥、楊老師,我帶妍妍去溜冰場那裡玩噢。」於是我趕緊發聲打斷,然後牽起妍妍的手,小跑步地離開河堤。
期間,我忍不住回頭看顧,只瞧見耀哥像根柱子般傻傻杵在那裡,楊老師倒是還好,她著手立起畫架,雖然也有些彆扭,但總比耀哥自然。

哎……耀哥,你真的沒有問題嗎?
算了,再多擔心也沒有用,不如做好自己的工作──陪妍妍玩耍。

沒想到這時,一隻小手拉拉我的衣角,低頭一看,妍妍對我嘻嘻一笑:「諾枇哥哥,耀叔叔是不是要跟媽媽ㄍㄠˋㄅㄞˊ?」
聽見她這麼一說,我差點從草皮上滑下去:「妳怎麼知道?話說回來,妳知道告白是什麼意思嗎?」
妍妍歪頭想了想,然後認真說道:「就是向別人表達情意的行為,告白成功的話,就可以談戀愛,失敗的話,就只好繼續做朋友。」

唔,現在的小孩子懂得真多……

「諾枇哥哥,我說得對不對?」妍妍討功的問著。
「對,妍妍好厲害。」於是我摸摸她的頭:「所以我們才要走遠一點,不然打擾到他們就糟糕了。」
「可是……」妍妍嘟起了嘴,「諾枇哥哥,我想要看。」
「啊?」
「我們去旁邊偷看嘛,好不好?」

看見妍妍期盼的模樣,我也一時動搖了,坦白說,我也非常擔心耀哥,真的很想待在旁邊觀察情勢。
「可是,我們要躲在哪裡看?」
這時妍妍露出古靈精怪的微笑:「我知道噢,之前媽媽有帶我來過一次,我知道只要躲在那塊大石頭旁邊,就不會被發現。」
順著妍妍所指的方向看去,那塊大石頭其實是一段水泥石管,是洩洪用的疏通道,距離耀哥與楊老師非常近,可是因為高低差的緣故,確實不會被他們看見。

「諾枇哥哥,好不好嘛?」
「那……等一下不可以發出聲音噢。」
「好!」

於是我們又躡手躡腳爬坡回去,幸好耀哥與楊老師一直往河的對岸看,沒有注意到我們倆的行蹤。
片刻後,我們總算來到水泥石管的蔽護之下,這個位置還真是出乎意料的隱密,只要一探頭,就能由下往上地看見耀哥與楊老師的上半身,而且如果發現他們轉頭察看,還能立即藏頭縮尾。

這時,楊老師似乎終於把畫架搭好了,她有些猶疑地對耀哥說道:「好了,你說我們今天要把這個地點的擁有權做個劃分,你打算怎麼做,還是像上次那樣猜拳嗎?」
楊老師看起來很認真,殊不知,這只是一個約她出來的藉口罷了。

於是耀哥沒有說話,仍挺直背脊,僵硬地望著夕陽。
「喂,有沒有在聽啊。」楊老師語氣有些埋怨,但聽起來似乎又帶著一點笑意。
「有,有啦。」耀哥這時才大夢初醒,從這邊看過去,我發現他耳根子都紅透了。「不過在這之前,我想先說一個故事。」
「故事?」
「嗯,不會太長。」
「好吧,你說。」

於是耀哥深呼吸一下,彷彿要將胸口的勇氣灌飽,片刻,他朗朗道來。

「很久以前,有一個少年,生長在富裕的家庭中,少年的爸爸一直希望他能接下事業,少年也為此努力著。
後來,少年大學畢業之後便進入父親的企業工作,他結識了一個同齡的女人,他們墜入情網,也幾乎論及婚嫁。

但是,少年很喜歡攝影,這讓他的女朋友還有家人感到很不以為然,他們認為那只是浪費時間的東西,為此,少年不知道跟他們吵過幾回。
直到有一天,少年藏起來的攝影集被女朋友發現了,那是少年人生累積下來的寶貝,沒想到女朋友與少年的父母討論過後,就這樣把它丟了。
於是少年知道後,非常傷心,也對他們感到失望。
同時少年也發現,沒有興趣的陪伴,工作更是倍感乏味,於是沒多久後,他下定決心離開。

但沒想到,在少年離開沒多久後,他的雙親在一次的出國洽公中,不幸喪生於一場空難,之後,少年滿懷後悔的出席喪禮,他的女朋友當然也沒缺席。
喪禮結束後,女朋友來找少年,告訴他要節哀順變,好好經營雙親留下來的大企業,別再玩物喪志。

不過,少年哪裡聽得進去呢?他對女孩發了一頓脾氣,如果不是她,少年就不會賭氣離開,說不定也不會發生痛失雙親的悲劇。
之後,少年與女孩當然是分開了;從此少年也告訴自己,無論如何都不要讓任何人、任何事情牴觸他最愛的攝影,不然就會有不好的事情發生。

在立下這項原則後,少年用雙親留下來的大筆遺產,隨心所欲的做自己想做的事,他覺得自己活得很快樂。」

耀哥說罷,安靜下來,看來故事已經告一段落。
楊老師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凝視著耀哥。

看來……這應該就是耀哥自己的故事吧,沒想到他有這樣一段過去,也難怪他對創作如此堅持,即使是喜歡的人,也不容許對方侵犯這個領域。

「可是妳知道嗎?」忽然,耀哥又繼續說了:「少年雖然活得很快樂,卻也很孤單。」
「孤單?」楊老師。
「嗯。孤單。不過這種孤單不是時時刻刻都可以感覺得到的,而是慕然回首,才一下子湧上來的。當少年發現這點的時候,也不再是一個少年了,他發現,儘管擁有自己的一片世界,卻找不到人來分享。」
「後來呢?」

「後來他還是孤單的過著。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一個絕佳的地點,可以拍攝一幅美麗的照片,但這地點卻被一位女畫家給佔走,於是他們只好展開競爭;不消說,他當然感到很生氣,可是另一方面,他發現自己竟然也感到開心,因為有另一個人跟他看上同一片風景……」
楊老師笑了:「可是地點只有一個,怎麼辦呢?」

「坦白說,他也不知道要怎麼辦,更傷腦筋的是,他還愛上這名女畫家了。」耀哥說得很平靜,楊老師的背影卻明顯震了一下。「他很困擾,他不想背離自己的堅持,也不想失去女畫家。」
「難道他的意思是,要女畫家退讓?」

「是,但也不是。他當然希望對方退讓,可是他一想及對方可能跟自己一樣,對自己的創作有相當高的堅持,而且可能面臨現實的擠壓,他就不忍心再咄咄逼人。」
「所以呢?」
「所以……他想到了一個方法。」耀哥望向楊老師,認真說道:「我想到了一個方法。」
「什麼方法?」楊老師也回望著他,兩人不再互相迴避視線……

「我希望,女畫家能成為照片中的主角。」耀哥:「妳願意成為我照片中的主角,讓我完成這個創作嗎?」
「所以……我不必離開?」

「是的。妳願意為我留下來嗎?」

這一瞬間,世界似乎凝結住了。無論是天空中的流雲、江河上的夕陽、遠方的車輛,都被排除於他們倆人的互相凝望之外。
而我與妍妍也忍不住屏息,現在耀哥主動出擊了,楊老師會如何回答呢?

這時──她終於說話。
「我只有一個交換條件,拿相機的男人,也必須進到女畫家的畫。」
剎那間,耀哥呆呆凝視著楊老師,我與妍妍幾乎忍不住尖叫──

「拿相機的男人說,他願意。」耀哥。
「那麼,女畫家也說,她願意。」楊老師。

──這一刻,他們倆人相視而笑,就連躲在水泥石管下的我都感覺得到那份幸福,這真是最棒的方法了,彼此沒有任何退讓,只是找到一種更美好的姿態接納對方……

後來,楊老師順利完成了她的畫,畫面中央,多了一個專注攝影的男人。
後來,耀哥滿意的按下快門,畫面中央,多了一道動人的背影。
那天傍晚,在夕陽收起最後一束絲帶後,我跟妍妍才假裝不知情的回到河堤上,而且妍妍還人小鬼大,故意調侃著他們倆:「耀叔叔,媽媽,為什麼你們笑得那麼開心啊?」
「有嗎?」他們倆個下意識摸摸自己的臉頰。

沒多久後,他們主動向我們宣布交往的事情,當天晚上走走停停咖啡又停止營業了,然後我們將蔡家祥、潘信豪、小甯也都找來,所有人齊聚一堂,開一個熱熱鬧鬧的派對。

「這一切都要謝謝諾枇,是他鼓勵我講出來,促使我想到除了『我退讓』或『對方退讓』之外,更好的第三個方法,諾枇,我敬你一杯!」
耀哥說完,咕嚕咕嚕地將啤酒一飲而盡,於是我也義不容辭,一口氣將瓊漿玉液灌得精光。

難得地,我覺得酒其實滿好喝的嘛……

而在派對結束兩天之後,耀哥心繫的社區攝影比賽結果也出爐了,他當然是用自己拍攝楊老師作畫背影那張照片參賽,那幅照片確實很美,我們都以為他會摘下冠軍。

卻沒想到,耀哥竟然只摘下了第二名。
那麼……第一名到底是誰呢?

冠軍作品是一幅色調濃厚的照片,四角擁有隧道般的暗影。而畫面背景是一片美麗的黃昏,在光線的剪裁下,襯托出河堤上的兩道人影,分別是一名拿著相機的男人,與一位搭著畫架的女人,照片中的他們相視而笑,好像這一刻的美景都只是為了他們而存在。

「這才是最美的畫面。」妍妍嘻笑地舉起了右手,比出勝利手勢V。
耀哥恍然大悟,下意識與楊老師對望,然後也跟著笑了。

是啊……這真是最美的畫面了。









(待續)









我本來覺得這一回 
應該很好寫,沒想 
到卡了好久,如今 
終於上菜,希望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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