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號

那襲紅花綠葉的連身罩衣，早在長年洗曬下變得褪色老舊，多麼古早的款式了，只有在傳統的黃昏市場才會大量看見，但今個兒卻出現在牆壁粉白、燈光炫目、色塊俐落新潮的連鎖服飾店內，老太太穿著那件衣裳，彷彿緩慢移動的蝸牛，從泛黃的年代走了進來。

老太太反覆推著那從鼻樑上滑下的老花眼鏡，想了解手中的橫紋襯衫與紅色POLO衫哪件料子實在。

這裡是二樓，冷氣很強，只有她一個客人，還有一個跟在身後的女店員。女店員面無表情，人家常說她不笑時很冷峻，她不喜歡這個評價；但此時此刻她希望老太太能這麼覺得，然後快些知難而退。

「小姐，請問一下，我孫子今年國二，穿這件適不適合？」老太太思量許久，終於鼓起勇氣問道。

「國二？年紀跟尺寸沒關係吧，要看他多高啊。」

「噢……他差不多……這麼高。」老太太微微抬起了手，憑空丈量了高度。

「那他是胖是瘦？」

「他跟他爸一樣，是個小胖子。」老太太咯咯笑了。

「那就穿XL啊。」女店員斷然說道，眼神冷得像葬儀社的工作人員：「這件嗎？我幫妳包起來。」

「欸等等，不好意思，我再看看……」

老太太還沒完全轉過身去，女店員就翻了一個白眼。

後來老太太總算買好衣服走了，午休時間，女店員是排第一個進休息室吃便當的，才剛拉開門，她就迫不及待從包包中掏出手機，看看有沒有新訊息。

啊，有呢，是親愛的男友傳來的。才正要回覆簡訊，女店員忽然聽見後方休息室的門被拉開，下意識轉頭看，一名穿著細肩帶粉色碎花洋裝的少女笑盈盈走了進來。

噢……這件衣服看起來料子不錯，設計剪裁也很大方，配上她雪白的肌膚，實在明媚動人，女店員微笑：「不好意思，這裡是員工休息室噢。」

「很困難嗎？」

「什麼？」

少女往女店員走近一步，這時女店員才發現她那雙修長的腿竟然赤足，怎麼回事？她的職業笑容微微僵了，「這位客人，妳有需要找什麼嗎？」

忽然，少女身影抽成一道連續運動的線條，她輕巧挨身至女店員面前，反手搧向她的下巴，力道不甚大，女店員只是錯愕地頭一歪，正要反應，忽然眼前景象一分為二，抽長扭曲，然後捲成一片黑暗。

不曉得過了多久，女店員終於醒了過來，她發現自己坐在椅子上，雙手反綁，腳踝與椅腳綁在一起，她的面前仍是那名少女，少女背後就是休息室的門，可是感覺門外什麼都沒有了。

「妳在做什麼？妳瘋了是不是？放開我！」女店員又驚又怒地斥責，但少女如沐春風，輕撥瀏海，食指與大拇指輕輕握著一束烏髮往眉角拉直，拉到末處，竟然從髮束中抽出一根銀針，針後連著一條黑色綿線，少女的手越拉越直，那根綿線居然也無止盡的延伸。

「妳想幹麻？我要報警抓妳！妳把我綁住已經是犯法了！」女店員慌了，因為少女手上那根銀針的鋒芒實在太過冰寒，「救命！外面有沒有人？有沒有人啊！」她大聲呼救，卻泥牛入海，只有品質低劣的回聲應和。

「來。」少女微笑著捧住女店員的臉蛋，女店員一顫，這瘋子的手怎麼如此的燙？而且更莫名的是，她力量之大，宛如猛虎箝制了雙頰。「妳要幹什麼？不要！離我遠一點，不要讓那根針靠過來！」

少女怎麼會理會她的叫囂呢？她笑得好燦爛，「肌肉放輕鬆哦，我要幫妳縫一個笑臉。」針尖毫無猶豫地沒入皮膚，深深穿進臉頰，少女使勁一挑，針頭又從另一端冒了出來，其實沒有流太多的血，只有一絲絲的艷紅噴濺，反而更加增添美麗。

剎那間，女店員幾乎是用盡全身力氣尖叫了，她其實也不真的那麼痛，但那股深層的恐懼打骨子底竄上來，不斷膨脹、變形、伸展，總是要找一個出口釋放；於是隨 著少女一針一線的縫，女店員的聲線頻率也越來越高，眼淚逼逼剝剝擠了出來，但少女的表情始終沒變，熱愛繪畫的人都知道，在畫人物喜怒哀樂時，自己的表情也 會忍不住跟著變化。現在，少女笑得極盡誇張，兩邊嘴角高高揚起，擠圓了兩腮，眼睛彎成了下弦月，眼黑暈染成一輪波光粼粼的黑池。

「哇，妳看看，妳笑起來真美。妳應該多笑的，難道微笑會很困難嗎？」

一陣強烈的惡寒席捲了女店員，她感到反胃，但在嘔吐之前，深深暈眩已經先行攫獲了她。她又昏過去了，最後一幕的印象，是那名短髮少女笑得溫柔動人的樣子。

再度醒來，女店員腦子模模糊糊的，她仍坐著，但雙手已被解開，上半身趴在桌子上，小小的員工休息室內，只剩桌面的檯燈勉強驅逐黑暗。

少女呢？已經不見人影。

女店員微微皺眉，臉上立刻傳來一片劇痛，她馬上想起來剛剛發生的事，嚇得連忙抓起手邊小鏡子一照，赫然發現她的臉龐被整齊地縫了一圈，嘴角兩側宛如小丑般 向上延伸，兩條眉毛不自然地被黑色綿線吊成彎弧狀。女店員幾乎又要大聲尖叫了，但她嘴巴才輕輕開啟，就立刻感到拉扯的刺痛，於是聲線也像忽然撕裂的錦緞般 強力壓抑住了。

「為什麼……為什麼我的臉會變成這樣……」女店員失聲痛哭，顫抖著雙手，拿起桌子上的電話撥給樓下的櫃檯分機：「喂？我在二樓休息室！有一個女瘋子入侵，快上來救我！快點報警叫救護車！」

她的聲線太悽慘了，以致於樓下那名男同事毫無任何遲疑，「我馬上上去找妳！」接著便風風火火掛了電話。然後女店員鬆開話筒，心有餘悸，一邊痛哭、一邊又拿起小鏡子照著自己的臉，指尖小心翼翼地撫摸，輕觸一下便痛得渾身顫抖。

這時，她忽然發現臉上這圈整齊的縫線，並沒有裁斷打結，反而在最上方的位置垂直往上延伸而去，女店員一愣，抬頭往上看，發現這些線在半空中纏成一束粗繩，穿過天花板的冷氣管線鋼條，再順著往下望，那一束粗繩竟然是綁在……休息室的門把上！

「我來了！發生什麼……」男同事驚慌又粗魯的拉開了門，強力拉扯，那一瞬間，他只聽見一聲淒厲的尖叫，然後看見一具正面朝下、趴倒在地上的屍體，還有一張懸在半空中微笑的血淋淋臉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