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lose
《三十二》

人生就像是樂透彩,永遠難以預測接下來會開出什麼號碼。
當名為「命運」的機器啟動,每一個人、每一件事、每一件物就開始彼此交錯撞擊,到了最後,甚至連「命運」本身都不知道會將什麼推至出口,更遑論在那其中暈頭轉向的人們。
所以那個誰開口問了,如果總會有無法掌握的人事物迎面撞擊,那該怎麼樣在這莫名其妙的動盪世界中生存?
這麼積極的一個問題,答案竟然出乎意料的消極並且簡單。
別被撞壞就行了。
當衝擊來勢洶洶,儘管順從本能保持自己的完整。

就像維一樣,反抗,戰鬥,然後還是戰鬥。

「各位,我想你們真的誤會了。」一張黃符印上閃躲不及的勾魂差使的胸膛,接著一瞬光火伴隨引爆聲響成球狀擴散,潔白的衣衫頓時被穿燒出一個焦黑大洞,透過那個大洞,竟可以直接看見後頭其餘同伴殺氣騰騰的臉龐。
「上。」看見首先發難的勾魂差使遭到維致命的破壞,他們冰冷的眼瞳中卻仍然沒有一絲波動,只是手臂一抖,讓閃著寒芒的鐵鉤滑出袖口。
「死亡總是橫蠻不講理,大概就是這個意思了吧。」維露出苦笑,亦從黑色大衣中抽出紅繩迎戰;雖然他完全不明白為什麼這群鮮少出動的勾魂差使會突然來襲,也不清楚逮捕的背後有何涵義,但他還是下意識的出手自保,在這群凶暴的傢伙讓他受傷之前搶先掛了他們。

剎那間,沉默的對戰在小小的樓梯口爆發,在踢開同伴停止運作的屍首後,第二位勾魂差使高高躍起,手中的長鉤靈活轉甩,然後毫不囉唆地朝維脖子劃去;但維沒有抵擋、也沒有趁機反擊,反而只是急流勇退,退離寬闊的樓梯口來到走廊上。
「一個一個來。」緊接著維紅繩疾甩、立即纏住了那把冰冷長鉤,同時間迴身往前逼去,一記側踢迫使長鉤離手;不過勾魂差使可不是沒了武器就無法戰鬥,只見白影輕輕一晃便踏進維的側邊,縮在腰際邊的拳頭直線鑽向維的肩窩。

然而他這記凌利的攻擊卻未奏效,因為維也在那一瞬間斜身抽手,手上紅繩所繫的長鉤也彈了回來,不偏不倚地插入勾魂差使的後邊腦門。

「掰掰。」維抓準時機,一腳將那名勾魂差使踩在牆上,讓那鐵鉤更加深入致命腦幹;但也就在這一刻,遞補於後頭的勾魂差使急襲而來,從天而降的鐵鉤像是要把地表切成兩半般捶下,精準地擊中同伴力有未逮的維的肩窩。

「唔!」維吃痛,悶哼一聲往後彈開兩步,但敵人可沒有給他喘息的時間,嚴厲的殺著馬上破空而來,眼見那長鉤就要釘入維的側腹。
「滅法‧結!」危急之下維連忙扔出黃符抗敵,轉眼間一張金黃色的網便困住了那名勾魂差使,也連帶阻礙了他後方輕躍來襲的夥伴,「偷襲是不道德的。」維快手甩出紅繩將半空中的他們勾在一起,然後返身肩繩、使出一記聲勢驚人的過肩摔。
一聲巨響,兩名勾魂差使只能雙雙倒蔥栽在地板上,血腦塗地。
「還剩三個。」維轉頭望向走廊另一端,抽回紅繩。

──但出乎他意料的是,眼前卻只剩兩名勾魂差使。
『還有一個呢?』維頓時感到後頸一涼,身體的戰鬥經驗搶先於思考地往前傾斜,也就在那一霎那,一把亮晃晃的鐵鉤擦膚而過!
「是攀著圍牆繞到後面的吧?」維將紅繩纏繞於拳頭上,準備給予偷襲者痛擊,但前方的勾魂差使已經攻來;情急之下,維只好往旁一躍,撞破老舊的玻璃窗滾到教室裡。
「去!」甫穩住身子,維立即抓起一張木桌往教室後門丟去,正好砸中疾步而來的追兵;然而同一時間內,前門卻已有兩名勾魂差使魚貫而入,轉眼間就逼到維的跟前,一左一右的長鉤分別瞄準維的頭顱與下盤橫砍;幸好維早在撞入教室的瞬間就已將一張黃符捏在手心當中,而現在,那張黃符正踩在維的腳底下。

「滅法‧剛!」

符咒強硬的威力頓時向下施展,將原本就已相當老舊的教室地板給崩裂出一個大洞,上頭的課桌椅與戰鬥的人們紛紛往下落去──然後就在三樓落至二樓的短短瞬間內,擁有紅索的維自然多了一種在空中自由行動的能力,只見他朝上一甩勾住天花板的吊扇,在與那兩名勾魂差使錯身而過的瞬間分別在他們身上印上一張符,那便是破壞力最為驚人的:「滅法‧轟!」

於是當三樓的課桌椅及石塊乒乒乓乓砸落,兩具焦黑的屍體也倒臥其中;維吊在半空中俯視戰果,心裡可沒忘記剛才被擋在教室門口的孤單追兵。

「剩你一個了。」紅繩急速短縮,維藉由擺蕩的力量重新登上三樓尚未崩毀的立足之地,與那名勾魂差使兩兩相望,「再問你一次,為什麼要逮捕我?」
「因為這是命令。」勾魂差使雖然看見同伴一一毀壞於維的手中,臉上仍是毫無懼色,因為他打從被製造出來之時便是這樣冷酷的士兵。
「你最好回去確認一下?」維試探性的詢問。
「不可能。我現在就要逮捕你。」勾魂差使毅然拒絕。

於是雙方戰鬥再開。
但片刻後這名勾魂差使亦與其他同伴一樣下場,不但拿鐵鉤的那隻手被截斷,口裡還被塞入轟符引爆而死。

「地獄那邊真是越來越糊塗了。」維拍拍雙手,收起紅繩,「看來有必要下去一趟詢問清楚?」但當他走到走廊,然後不自覺的望向最末間教室,「嘖,算了,還是先把任務搞定再說吧……」

在這當下,維還以為這只是一次地獄誤判的逮捕行動,完全不知曉背後的原因以及自身的危機,於是他選擇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又回到妖怪街去詢問破解詛咒的訊息。

但他沒想到的是在那之後,無論是清晨、中午、黃昏、夜晚,竟一直陸陸續續有六人一組的勾魂差使前來索命;雖然往往都被他逐一擊毀,可次數漸多起來後也著實令人困擾……

「我來了。」
特異『城堡』前的樓梯又響起了啪踏啪踏的跫音,一道淺紅色的輕巧身影便會立即現身於建築物之外,盈起開心的笑容專程迎接。
關於這點,維覺得自己相當清楚原因,因為每次他的手上都提著各式各樣不同風味的美食;每次看到枝影若迎面而來,他總會想起電視劇裡,那帶著飼料回家的主人被大狗熱情迎接的模樣,然後想著想著,他總會一陣莞爾。

「你又來啦,這次又帶來破解不了詛咒的奇怪秘方了嗎?」枝影若順手接過維手中的點心,顯得相當雀躍。
「喂,妳真的想破解詛咒嗎?」維無奈的苦笑,笑中隱隱有一絲苦楚,因為為了保護那份要帶給枝影若的點心,他不小心挨了幾下勾魂差使的痛擊。

「嘿嘿。」枝影若沒有正面回答,蹦蹦跳跳地轉身離開,「上上上次是要我喝下龍的眼淚,那次帶的點心是燒仙草;然後上上次是在我後頸上貼奇怪的藥膏,那次帶的點心是碗粿;最後上次是聞屍花熬製的線香,帶的點心是芒果剉冰。」她說著,頓下腳步回望維:「每次都把我折騰得半死,詛咒依然未解,」她展示右腕上的黑色愛心,「不過我都看在點心很棒的份上原諒你。這次你帶來的點心是熱騰騰的黑糖饅頭,所以我也容許你這次失敗。」

「呃……」維不知該為這消息感到開心還是難過。
「下一次我想吃黑師父捲心酥,記得哦。」枝影若故作奸詐地推了推眼鏡,更凸顯她的天然與單純。
「不會有下次了啦。」維沒好氣的笑罵。
「哦?」枝影若,「這麼有把握?」
「……哼哼。」維從黑色大衣口袋中掏出一個小紙裹。

「?」枝影若好奇地走了過去,然後也就在這一瞬間,她忽然發現自己心底有一陣莫名的酸澀。
『……不會有下次了啦……』
那是一種毫無預警的失落與擔憂,連她自己也不清楚這種感覺是什麼,於是當下她便頓住了腳步,不再往維靠近。

「怎麼?不會突然爆炸啦。」看見枝影若忽然止步,維還以為她擔心秘方大有問題,於是打趣的開著玩笑。
「啊?」枝影若經維一說才發現自己的奇怪舉動,於是眼睛一轉,有些尷尬的呵呵兩聲,「沒啦,我突然想到吃饅頭要用湯匙,等一下我去拿。」說罷,她轉身就往透天厝走,徒留維一人佇立。

「啊?搞什麼?」維有些傻眼,不過片刻後他便立刻釋然,畢竟最近這段日子已有與她頻繁接觸的經驗,如今終於能夠更快習慣她的無厘頭,有時候甚至還會被逗得開懷大笑,這倒是以往鮮少會有的經驗。
於是他隨手從亂七八糟的雜物堆中撿出一張椅子坐下,同時打開手中的小紙裹,自然而然地回想起不久前在妖怪街買下它的情況……

§

「歡迎光臨鐵牛藥舖。」剛硬的聲線在維入門的瞬間響起,順著聲音望去,一名壯碩的牛妖映入眼簾。
「你好,我想買……」維省去四處打量的好奇與客套的恭維,直接欲將說了不知幾次、幾乎都要滾瓜爛熟的購藥詢問脫口而出,卻沒想到被牛妖老闆一陣搶白。
「你想買解除殭屍下的詛咒的藥,對吧?」他瞇起眼睛,牛鈴在鼻子上輕晃。
「呃,你怎麼知道?」維愣住。
「哈,我當然知道。」牛妖老闆自信滿滿起身走近藥櫃,打開拉門後東翻西找,「你在妖怪街頻頻詢問,在我們這行裡已經大名鼎鼎啦。」接著他忽然頓住動作,然後關起拉門起身面對著維:「不僅如此,我還知道你一定會來我的鐵牛藥舖,所以我也把你想要的給準備好啦。」他說罷同時打開掌心,一顆酒紅色藥丸躺在粗糙的皮膚上,甚是晶瑩可愛。
「老闆,你真是……來得正是時候!」維其實對於老是在妖怪街與人間界來來去去早已感到不耐煩,更別提到處問解方卻總是碰壁收尾這種令人無可奈何的結果;現在居然有老闆一針見血地奉上良藥,他感覺就像是從高空墜落的瞬間被一朵柔軟的雲水所救……
「我買了!」維連忙伸手欲取。
但沒想到就在這個時候,牛妖老闆又將手掌給握了起來。
「但是……年輕人,我必須提醒你。」牛妖老闆嚴肅的說著。
「啊?」維愣住,心底浮出的第一個念頭便是老闆欲哄抬價錢。
「這藥多多少少會有副作用唷……雖然不是什麼嚴重的症頭啦。」
「呿!」一聽老闆這麼說,維忍不住鬆了一口氣輕笑出來,「藥是三分毒,這是當然的啊;既然不嚴重那就沒關係了,俗話說做大事不拘小節啊。」此刻的維已經興奮到亂用成語了。
「噢……年輕人,說得有道理!」牛妖老闆居然還附和他。
「哈哈哈哈哈哈……」

§

然後場景從回憶中跳脫,坐在椅子上的維居然也忍不住露出一陣得意的傻笑,與之前那凡事從容精明的模樣大不相同,由此足可認知到他是多麼不願再跟枝影若有委託關係……

「笑什麼?」這時拿到筷子的枝影若走了回來。
「呃,沒事。」維嚇一跳,趕緊收起笑容正襟危坐,當他看到枝影若手上的物件時頓時一陣好奇:「妳不是說要拿湯匙?」
「你低能噢,哪有人吃饅頭用湯匙,當然是要用筷子啊。」枝影若本來還有些狐疑,但隨即被維的問句給驅散注意力。
『……最好吃饅頭用筷子就是理所當然……』維沒說話,一臉無奈。

「好啦,別瞎扯淡。」枝影若笨拙地推了推眼鏡,「這就是你帶回來的秘方嗎?」她望著維手中的晶瑩酒紅藥丸。
「是的。」維點點頭,同時將藥丸交到枝影若的手上,「來試試看吧。」
「噢……」枝影若把玩著小藥丸,「好像鼻屎。」
「……絕對不是那種東西。」維沒好氣的瞪了她一眼。
「明明就很像。」枝影若輕輕捏著藥丸,「那我要吃囉。」
「嗯。」維專注的望著枝影若輕啟朱唇,將小藥丸含入嘴裡吞下。

『咕嚕。』

一陣靜默。
「……怎麼樣?」維有些著急的問。
「呃,沒什麼感覺。」枝影若皺起眉頭,舉起右手腕察看。
──上頭的黑色愛心仍然存在。

然後就在這一刻,兩張迥異的表情綻放。
「嘿嘿,果然又失敗了。」枝影若開心地賊笑。
「嘖嘖,果然又失敗了。」維垂頭喪氣的低嘆。

「記得啊,下次是黑師父捲心酥。」
「是是是……」

於是維起身,然後彼此揮別。
但就在維轉身離開沒幾步的霎那,他竟忽然聽見了極其細微的……啜泣聲。

「!」突地、維為之僵住,不過他很快地又繼續向前走,因為他曉得假使被枝影若知道他發現她在哭,對她而言一定很難堪。
『為什麼要哭呢?』維不敢回頭,但那啜泣聲卻一直清晰地傳入他耳內,『難道是因為又失敗了,所以難過得哭了嗎?』他猜想著,然後很快地確定這個想法。

『這也難怪……
畢竟她本來是一名如此活潑的女子,現在卻中了詛咒而不得不躲在這又黑又安靜的地方,不能隨意逛街、也不能大啖美食……
現在找解藥的過程又那麼不順利,而且還有好幾次差點被藥給折騰得發病;即使是活了如此之久的殭屍,心裡面也一定很受傷吧?
嘖,關於這件事,遲遲未能找出解方的我也有責任……』

想著想著,維竟忍不住開始同情起枝影若,也對自己難得的辦事不力而感到憤怒,一股自責的情緒突然緩緩從心底擴散;最後他拾階而上要離開鏡方的時候,甚至整張表情都沉了下來。

「可惡……」他在帶上門的瞬間,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
然而也就在這一眼瞬間,他感覺到一股熟悉的冷慄殺氣撲面而來。

「又是你們。」維關上門,通往鏡方的通道立即消失不見;他緩緩回頭,望向眼前這六名身著白衫、面無表情的勾魂差使。
「勸你們走,我現在心情不太愉快。」維從黑色大衣口袋中掏出紅繩,語氣鏗鏘,「地獄政府在搞什麼鬼?非得要我回去把地獄給掀了才開心嗎?」
然而面對維的壞情緒,勾魂差使們並沒有說話。
「要我是風火山林,抓一個人抓那麼久都抓不到,那我就乾脆不抓了。」維將紅繩纏繞在緊握的拳頭上,一邊發出中年男子式的碎碎呢喃。
但勾魂差使們還是沒有應答,他們只是沉默與維對望。

「看什麼看?」於是維皺起眉頭,這才發現事情好像沒這麼簡單,「平常不是說打就打嗎……」他說罷,開始留意上下左右四面八方。
然後也就在這一刻,一陣規律的腳步聲如海潮般從走廊另一頭傳來──

現在,維甚至不用轉動脖子,就可以從眼角中看到……滿滿的,滿滿的勾魂差使站在走廊上。
「我們是奉命來逮捕你,維。」勾魂差使冷冷說著,千篇一律的無聊台詞。

『人生就像是樂透彩,永遠難以預測接下來會開出什麼號碼。』

這一次,維真的相信自己又得下地獄一趟了。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white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