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號

「……宇宙聯合國共同條約、第貳佰柒拾肆條：
因應星球土地保衛以及人民之福祉，國與國、星球與星球之間的戰爭將不得在地表上進行；如欲進行戰爭之行為，須至規劃的宇宙空間中戰鬥……」

那是一個滿天星斗的夜，沁涼的晚風輕輕撫過寧靜的世界，好似所有的一切都被剪裁而去，僅留這片令人心曠神怡的美景。
女孩靠在男孩的胸膛上，靜靜數著男孩的呼吸，耳邊是男孩唸誦宇宙聯合國條約的輕柔嗓音；他們一同躺在芬芳的草地上，向著整片閃爍的星空。

「嘿，睡著了嗎？」男孩輕輕問著女孩，並且用手梳著女孩冰涼柔順的烏黑髮絲；那是極盡寵愛的、甚至是足以令人完全淹沒的溫柔。
「沒有。」女孩頭也沒抬的細細答道，她的呼吸之間全充滿了男孩的味道，以及青草嫩綠的氣息；她很專注，很專注的記下現在這份幸福。

男孩見女孩不甚搭理，卻也不怎麼在意；這時他緩緩舉起手臂，然後遙指著這片覆蓋世界的星空盡頭：「那兒，我就要上去了呢。」
「嗯。」女孩聽聞了男孩的話，忽地震動了一下；那是一股壓抑已久的強烈不安在鼓動，她曉得，他也曉得。

「放心，我會回來的。」這時男孩綻開笑容，雙眼中像帶著無限自信那般閃閃發亮：「然後我還會挑一個最璀璨的塵鑽，帶回來作為向妳求婚的戒指；妳戴上去後，一定會美麗得令人無法直視的。」
「……」女孩聽見了，卻沒有應答，只是悄悄濕了眼眶；男孩的這番話無疑是令她感到開心的，但是她現在卻開始害怕……害怕自己去期待。

見到女孩沒有說話，於是男孩一時也靜默了。
他們就這樣依偎著，聆聽心跳的鼓動，感受對方的體溫。

男孩其實也是萬般捨不得女孩的，此行上太空，不曉得有多少無法預知的風險在等待著他。但即使如此，他還是得去，為了祖國，為了那些對他來說太遙遠的榮耀與尊嚴……

女孩其實也很想讓男孩安心，但是連自己的心都無法安撫下的她，根本無法強裝出堅毅的模樣；女孩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孩，她有著脆弱的心，以及對愛人深刻的情；若是說要她去勉強些什麼，那也實在是太殘忍了。

就這樣，他們兩人俱懷著萬般紊亂的心思，彼此緊緊靠著。

然而正因是離別前夕，男孩覺得似乎還該說些什麼才能彌補那份空虛；於是良久後他便試著開口，不著邊際的逗著女孩說話。

「……對了，妳之前是不是有參加一個什麼宗教組織啊？」男孩問。
「哦，是啊……」女孩緩緩說著：「那叫做『祈星教』。」
「那是做什麼的呢？」

「那是……那是為了了解天上所有星座、標地的神祇，並且向神明祈求幸福安穩的一個宗教。」女孩解釋著，忽然有些鼻酸：「嗯，祈求幸福安穩的一個宗教。」
「這樣啊？但會不會是騙人的宗教呢？」男孩理智的說著：「現在幾乎宇宙中每一顆可見的星星，都已然被人類仔細觀測過了；若真有什麼神的，那應該也無所遁形吧？」

「……神嗎？」女孩愣愣呢喃著。
「是啊，你們宗教所膜拜的神啊。」男孩。
「你曉得嗎？我們祈星教的領袖說過，神明會在夜晚的時刻化成流星劃過天際，並且傾聽人們的心願，進而實現那些心願。很浪漫的說法，你不覺得嗎？」女孩微笑說著。
「……嗯，是啊，的確挺浪漫的。」男孩笑笑，雖然他打從心底不相信有神；但是他為了守護女孩心中那點小小的期盼燭光，是故口不由心的附和著女孩。

這時，遠方的軍營忽地響起一陣雄糾糾氣昂昂的軍樂。
那是集合的號令，所以這也代表著男孩該離開女孩，回去軍營中了。

「我該走了。」男孩攙扶著女孩坐起身來。
「嗯。」女孩低著頭，嘴角不再噙著笑。
「我該走了。」男孩擁抱女孩，用力地。
「嗯。」女孩把臉埋進男孩的肩窩。
「我該走了。」男孩說著，雙臂仍未鬆開。
「嗯。」一滴淚，終於從女孩眼眶滑落。

「我該走了。」
「嗯。」

寧靜的夜空被一台起飛的航宇戰機狠狠劃過，留下一道炫目的光軌；遠方的軍營不再是黑暗中的剪影，此時已有許多燈芒燃起，準備追隨剛剛那架航宇戰機刺入無邊的真空黑暗中。
草地上，女孩望著男孩的背影，逐漸在朦朧中融入那片光點；那是暗夜的光所造成的朦朧嗎？還是她的淚模糊了一切？
也許兩者都有吧……

「……宇宙聯合國共同條約、第貳佰柒拾肆條：
因應星球土地保衛以及人民之福祉，國與國、星球與星球之間的戰爭將不得在地表上進行；如欲進行戰爭之行為，須至規劃的宇宙空間中戰鬥……」

「……各位，你們肩上的徽章，是我們祖國的徽章；你們胸前的標誌，是我們祖國的標誌；別辜負了肩上的期待，別忘記了胸前的鼓動，你們都是最英勇的戰士，祖國將永遠以你們為榮……」

「……編號AS1012號航宇戰機準備升空，編號AS1012號航宇戰機順利升空；編號AS1013號航宇戰機準備升空，編號AS1013號航宇戰機順利升空；編號AS1014號航宇戰機準備升空……」

男孩坐在駕駛艙中，雙目望向那片閃爍的星空。1014號，是他的戰機編號，同時也是女孩的生日日期，他期盼這會為他帶來好運──

「……編號AS1014號航宇戰機，順利升空……」

巨大的推進力道將男孩的背緊緊地壓在椅背上，但男孩仍用力的硬直著脖子，堅定的看著眼前這片星空離自己越來越近；他曉得女孩還在那片草地上，仰望著自己的航宇戰機射入天際，所以他不能怯懦的回頭，他只能盡全力的往前望去。

男孩戴上氧氣罩，準備通過大氣層；艙內的氣壓像是固態那般令人難以喘息，即使男孩為了這一刻已做過了無數訓練，現在還是痛苦不堪……也許，真正令他痛苦的，並不是挽留他的地心引力，而是那不想離開女孩的矛盾心情吧。

「──警告！編號AS1014號航宇戰機，已進入戰鬥領域！」

儀板表上跳出紅色的警示字幕，同時偵測雷達全開，在最短的時間內進入到戰鬥狀態中；而在這一刻，前方不遠的漆黑宇宙中也奔來了好幾架敵方戰機，伴隨著破壞力強大的雷射光束猛攻而來。

於是男孩用力的深呼吸一口氣，試著強自鎮定下來。接著他壓下操縱桿，將機身一側，堪堪躲過了第一波攻擊；然而只有閃躲是不夠的，男孩也曉得這點，是故他也啟動了雷射光束，在真空的宇宙中與敵機纏鬥了起來。

空氣是傳播聲音的介質，是故在真空的宇宙之中，遠方的爆炸是無法聽見的；然而對於男孩來說，每當他射落了一架敵機之時，除了無線電裡夥伴們的讚喝聲外，他似乎還隱隱約約聽見了敵人在爆炸中痛徹心扉的哀嚎……

然後，這些聲音像是無窮碰撞的迴音般在他耳邊擴大、堆疊，到了最後他甚至都要聽不見同伴的指示！

「……各位，你們肩上的徽章，是我們祖國的徽章；你們胸前的標誌，是我們祖國的標誌；別辜負了肩上的期待，別忘記了胸前的鼓動，你們都是最英勇的戰士，祖國將永遠以你們為榮……」

莫名地，長官的話在他腦海中響起。
但男孩還來不及分清楚是否為幻覺，另一把嗓音又接著出現；那是他父親的稱讚，其中還夾雜著母親的嘆息；緊接著，已然死去的戰友的聲音也忽然響起，說著平常那些再也輕鬆不過的話語，但這幾乎要讓男孩腦袋炸裂開來……
……最後，女孩的嗓音也響起了。

於是男孩再也聽不見無線電裡同伴的指示了。

他胡亂操作著方向桿，驚險的在火光之中閃避；同時他的腦袋裡也呈現劇烈混亂的狀態，彷彿一生所見過的人、事、物，都在這一刻湧了上來。
他慌亂地在敵我之間開砲，偶爾也意外擊中幾架敵機；但是所有還保有理智的人一見便曉得，他已經失去了控制。
男孩當然也曉得自己的情況，但這時他的思路與身體似乎變成了兩個不相交集的齒輪，各自旋轉著──

──然後轟地一聲，右翼頓時傳來猛烈的震動！
於是男孩所有晦暗瘋狂的情緒也都在剎那間抽空，恢復了清明的理智；但是這份理智卻也同時告訴男孩，一切都來不及了……。

右翼的推進器被完全擊毀，整體機身毀壞度超過百分之八十，所有機艙內的功能設備俱已逐漸失去電力供應，一切的一切似乎都開始墜落。

「編號AS1014號！聽得到嗎？你正在墜落中，快想辦法回到最近的修復站！編號AS1014號，你聽得見我嗎？重複一次……」

無線電裡頭，傳來同伴急切的呼叫聲。
但是深知自己戰機情況的男孩，卻是一句也聽不見去了；他只是呆愣的望著儀表板，似乎還無法相信自己就這樣走到了盡頭……

「……編號AS1014號！編號AS1014號……」

1014，1014？
頓時，這組熟悉的數字鑽入了他的耳中；然後男孩想起來了，這是女孩的生日日期，這是他心愛的女孩的生日日期。

「她在等我回去……我說過我會回去……」
男孩像是被制約般訥訥的說著，然後緩緩轉過頭往宇宙戰場的另一個方向看去；於是透過裂痕斑斑的觀景窗，男孩看到了那顆湛藍的星球……

「她在等我回去……她在等我回去！」
男孩毅然決然地摘下了耳邊嘈雜的無線電，接著義無反顧的強拉起方向桿，往湛藍星球的方向衝去……
男孩的眼眶湧出了淚水，他從一開始的低喃，然後隨著與星球距離的靠近，漸漸變成劇烈的呼吼──

「她還在等我回去──！」

而就在男孩呼喊的同時，他的眼前出現了一陣難以想像的強光……那幾乎是在瞬間覆沒了他的臉龐，吞噬了所有的聲響──。

……──然後男孩便什麼也沒能感受到了──……

§

仍舊是那片柔軟的茵綠草地上，女孩固執的仰望著星空。
男孩現在在上面戰鬥著吧？不曉得是否一切均安呢？也許現在爭鬥已經結束了，他們正開心的在修復站慶祝吧？

女孩盡量往好的一面猜測著；至於那些不祥的念頭，她決定不去搭理。

這時，女孩忽然望見遠方的天際，閃過一顆流星──……祈星教曾經那麼說過，流星是神明的化身，祂將在劃過天際的同時傾聽人們的心願，並且實現那些心願……
於是女孩趕緊十指交扣，閉上眼睛用力祈禱著！

「……希望男孩能夠平安回來。」

順利許下心願後，女孩這才滿足的又放下了祈禱的手勢。
這會兒她的嘴角已經輕輕勾起了笑容。因為那顆流星的經過，帶給她不少的希望；女孩堅定的相信，那一定是神明的化身。

……然而，女孩並不曉得，其實那所謂的「流星」，也不過是迷途的隕石在經過大氣層時，摩擦燃燒殆盡的光芒罷了。



又，即使不是隕石，而是一台航宇戰機，也能化成悲慟的流星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