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號

我猜現在已經是凌晨兩點鐘了。在離開麥當勞的時候，我有看見牆上那色彩鮮豔的卡通造型時鐘，時間剛好是一點半。
身分證背面上的地址，就是眼前這棟建築物吧？多虧路上有許多夜歸的行人，我才能靠問路找到這裡；不曉得我與人問話的技巧是否還過得去呢，一路過來，似乎女孩子比較好心，反而男伴都顯得不太高興。難道是因為我所待的婚紗店中，所有職員都是女性，所以我對於跟女孩子打交道這回事駕輕就熟？
不對，我在婚紗店時也未曾與女職員有過「互動」，最多時候，就是她們把我兩手中指立起來、雙腿分開成超級外八模樣，然後朝著我狂笑而已。
那到底是為什麼呢？如果待會兒室友是女孩子的話，或許可以詢問一下，按照邏輯來說，女性比較懂女性的心思。

這附近好安靜，不像外圍那般人車喧嘩，也不見高樓大廈，街旁還種了樹，路燈埋在輕輕搖曳的葉縫中，光線將空氣暈染得好美，若非我疲倦又寒冷，真想在那邊的行人座椅上坐下來靜靜環顧。
不行，室友還在等我，不曉得他們是怎麼樣的人。怎麼說呢，一想到等一下要跟他們見面，我的胸口內就感覺到一股若有似無的搔癢，對了，這就叫做緊張。

一樓的大門沒關，我左顧右盼，確認地址沒錯後邁開步伐走了進去。與婚紗店那座華麗旋轉樓梯不同，這裡顯得工整而且狹小，顏色也不醒目，幸好樓梯間的燈還算明亮，我才沒因此絆了跤。
剛才來時有一段路是要經過河濱公園的樓梯，我就摔了一下，膝蓋到現在似乎還隱隱作痛呢。

「三樓……」就是這裡了吧，沉寂的鐵門兩側貼著邊緣泛白的春聯，一旁壁上有一個小小的按鈕，上頭積了薄薄一層灰塵，若我沒記錯，這應該是平常女職員們偶爾會不經意提到的門鈴，按下去會發出「叮咚」聲。

呱呱──

嚇！這是什麼聲音？怎麼不是叮咚？在女職員們的表演裡不都是叮咚嗎？難道我按錯了，這不是門鈴，傷腦筋，我該怎麼辦呢？
但正當我手忙腳亂之際，一陣腳步聲從內側傳來，門鎖鏗鏘，手把轉動，一名年輕人出現在門後對我爽朗微笑：「唷，等你好久了，請進。」他說罷，將門再推開一些，然後轉身朝裡邊喊著：「蔡家祥，我們的新室友來啦。」
我緩步跟進去，巨大的緊張感包圍了我，明明就做出環視室內的動作，卻看過就忘，腦袋一片空白。
「鞋子脫這裡就好。」這時跟前這位男生又回頭朝我說道：「這是我們共用的鞋櫃，我用第一層，蔡家祥用第二層，你用第三層。」
我正低頭要看，忽然聽見房門打開的聲響，一陣悅耳的音樂流洩而出，我下意識抬頭一看，又一名男生走了出來，他也是我的室友之一？
「你們好……」我支支吾吾打著招呼，接下來該說什麼呢？要說不好意思這麼晚了打擾了嗎？還是要說這裡環境真不錯？不行，我覺得喉嚨好緊，好像快要發不出聲音了。

「外面很冷，你穿這樣可以嗎？」那名走出臥室的男生順手將房門帶上，音樂聲不見了，更顯得他的聲線低沉渾厚。
「哇，真的耶，你也太厲害了吧。」走在前頭的男生一臉驚訝：「仔細一看，你冷得臉色慘白耶。」
「啊……呃……嗯……」糟糕了，這種對話我該怎麼應對才恰當？
「總之，先進來吧。」離我較遠的那位男生走向小櫃子，拿起馬克杯倒熱開水。
「嘿，客廳看起來真的不大，對吧。」面前的他對我眨眨眼。原來這個空間就是所謂的「客廳」？
片刻，我們在中央的沙發上坐下，這時我才真正開始環視週遭，大體來說，感覺得出來傢俱器品都使用了一段時間，可是保持得很乾淨；地面是木質地板，牆壁一律粉刷成米白色，天花板開了一口方型天井，燈光從凹入的四個角落向外映亮，我記得有一次店裡也做過這樣的裝潢，可惜亮度不足，後來又改掉了；但這裡卻不會有這樣的問題，我想大概是空間不大的緣故吧。

「很燙，慢慢喝。」倒水的男生將冒著細緻熱煙的馬克杯放在我面前，原來他是為我倒的。「你好，我叫做蔡家祥。」
「啊對，我也還沒自我介紹，我叫做潘信豪。」領我進門的男生盤腿坐在沙發上：「你搬進來真是太好了，房租三個人分，負擔減輕好多。」
所以這間房子總共就我們三人住囉？
對了，我也得自我介紹。
「你，你們好，我叫做……」咦？我叫做什麼來著，我的身分證呢？啊，找到了。「我叫做邱諾枇。」我絞盡腦筋，總算想起那句：「請多指教！」
說罷，我對上他們的眼睛，卻發覺情況有異……
「你……自己名字還要查身分證噢？」
啊，原來是這樣！
「這個，因為我剛剛才變成人……」
「啊？」

嗯……該怎麼解釋比較好呢？採用時間點的方式來說明好了。我喝了一口熱開水後，感覺肚子微微暖了起來，好舒服，原來喝東西是這種感覺。
「過去這兩年來，我一直都是婚紗店的假人模特兒。」我微微一頓：「但兩個小時前，我忽然變成人類，接著我收到一封信，原來是神把我變成這樣子的，祂叫我要銘記我的願望，而我會來到這裡，也是祂的指示。」
「所以你的意思是……」潘信豪問得很慢很慢，好像連自己該不該問都很不確定：「這一切都是神在主導？」
「對。」
他們仍然安靜的望著我，我曾經看過這種類似的眼神，那是某次一對情侶聽見女職員報出店內最貴的一套婚紗的價格，怎麼說呢，對了，就叫做傻眼。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吧，畢竟我現在所說的事情實在是太不合邏輯了，就連我自己都不太相信。
傷腦筋，該如何解決這種場面呢？

忽地，潘信豪的眼睛一亮，他轉身湊到仍然一臉疑惑的蔡家祥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然後他們豁然開朗，氣氛一下子從剛才那份尷尬中抽離開來。
「啊，啊，原來如此。」嗯？他們理解了？
「原來都是神的指示啊。」咦？難道他們相信神的存在？

「話說回來，神已經把你的行李先送來囉。」潘信豪往我後方一指，轉頭望去，半掩的房門裡燈沒有開，僅有客廳的光切開一隅，一只黑色皮箱靜靜地擺在地板上。

行李？難道……裡面又有什麼新的指示？
於是我立即起身往房間走去，「燈的開關在左手邊牆上。」蔡家祥提醒著我，沿著牆壁一摸，燈一下子便給敲亮，接著我打開黑色皮箱，裡面僅有幾套素色衣褲，最底部則是壓了另一封牛皮紙袋，倒出來一看，都是一些書面資料，簡單閱讀之後我才發現那是學校簡章，翻到最後，我看見一張表格，是戲劇系的插班文件，而學生姓名正是我的名字，甚至連大頭照都貼好了。

「戲劇系？」我頓時腦袋有點轉不過來。
「哦──原來你是戲劇系的啊，我是視傳的，就在你們系隔壁而已。」不知何時，潘信豪蹲在旁邊一起看著文件。
「我也是視傳，不過我是潘信豪的學長。」一回頭，蔡家祥站在門邊。
等等，這麼說來，我不僅變成人類，而且我還是一名學生？
「那你應該是下學期才開始上課吧？」
下學期？什麼下學期？
「真好，我們正在期末考呢。」
期末考？什麼是期末考？
「話說回來，你可不可以吃肉啊？」
「啊？嗯……應該、可以吧？」呼，總算跟上一個問題了。
「太好了，我以為你不能吃肉。」潘信豪嘻嘻一笑。
「基督徒可以，佛教才不行。」蔡家祥提醒著他。

嗯？他們意思是，我是基督徒嗎？我什麼時候變成基督徒了？為什麼他們會覺得我是基督徒呢？

「總之！」潘信豪忽然拍了我的肩膀，然後豁然站起：「行李之後再整理吧，我們要先為你辦歡迎會！」
「啊？現在？」
「對啊，附近有一間豆漿店，油條超級好吃的，24小時全年無休噢。」他低頭再望一眼我的行李：「欸？你怎麼一件厚外套都沒有？那先穿我的好了，我們走吧。」他說罷便轉身走出房間，靠在門邊的蔡家祥幫忙補上一句：「慢慢來，我們等你。」
咦？也太突然了吧？

五分鐘後，我們三個人一起出門了，我身上穿著潘信豪借給我的羽絨外套，總算能好好享受漫步在寒夜中的感覺。
一路上，潘信豪的嘴巴都沒有停下來，不停為我介紹週遭的景色，但有時也會被蔡家祥補充或糾正；期間，我幾乎搭不上什麼話，卻覺得有股新鮮的愉悅，原來這就是認識新朋友的感覺嗎？

之後我們到了豆漿店，燈火通明，而且生意好好，我們沿著櫃檯點餐，我叫了幾份看起來比較順眼的食物，結帳時潘信豪以歡迎會不該讓賓客出錢的理由替我付了，幸好，我正愁手邊沒有任何金錢呢，不曉得神有沒有為我準備？

然而我沒有為這個問題煩惱太久，因為享用食物的新鮮感幾乎轉移走我全部的注意力，我學著他們將食物放入口中，第一口還燙到了，差點把東西給吐出來；但當我忍下那股不適後，食物的香味立即充滿我的口鼻，舌頭感受到強烈的衝擊，這就是吃東西的感覺？每項食物的味道與口感都各有千秋，太美好了！世界上怎麼會有這麼美好的事情？
「嗯？你第一次吃？」或許是見到我狼吞虎嚥，蔡家祥忍不住好奇的問。
「對啊！第一次吃！」而且我確定以後還會有很多很多次。

約莫十五分鐘後，我們吃完了第一輪的食物，坐在位置上稍作休息，這怎麼說呢，對，就是所謂的「吃飽撐著」。而且現在的我也比較能放鬆與他們談話了，儘管大部分時候都還是他們在講話，但相較於稍早之前，我們之間的狀態已經流暢許多。

「所以……神為什麼會把你變成人類？」這時潘信豪問道。
「我也不曉得，我記得我只是靠在窗邊想事情。」對啊……到底是為什麼呢？
「想什麼事情？」蔡家祥邊問邊喝了口豆漿，他似乎很喜歡這裡的豆漿，這已經是第二碗了。
「嗯……有關於愛情的事吧。」我皺起眉頭仔細回想。
「噢！愛情啊。想愛情的事情，然後被變成人類；所以神就是要你來談戀愛的囉？」潘信豪順勢問下來。
嗯？咦？想一想……他的推論非常有邏輯，也許真的是這樣子沒錯。
而且經這麼一說，我忽然將神數度強調的「銘記你的願望」以及我當時的思考做了連結；那時，我想知道愛情的謎底是什麼。
原來這就是我的願望？

「話說回來，你直到開學前這一段時間都沒事情吧，你打算要幹麻？」潘信豪忽然又換了個問題，我發現他似乎是一個思緒跳很快的人，有他在，絕無冷場。
「我不知道耶……」坦白說，除了剛才的小結論──我是來談戀愛的，其他要做什麼我真的是毫無頭緒了。

「欸，蔡家祥，學校後街的咖啡店是不是在徵人？」這時潘信豪轉頭問道。
「怎麼了？你想讓他去那邊打工？」蔡家祥抬起頭，我發現他已經在喝第三碗了。
「對啊，有什麼不好，而且那邊開學以後也可以繼續做。」
「嗯……聽起來可行，而且老闆人也不錯。」

什麼什麼？打工？我？

「怎麼樣？明天我下午沒課，陪你去面試？」
「嗯……」我有些不知如何是好，不過目前我的經濟狀況不明，而打工會有收入，所以我也許需要這份工作？
「不用考慮啦，而且神不是讓你來談戀愛嗎？」潘信豪勾住我的肩膀，賊賊的笑：「那間店有一個很可愛的女店員噢。」
呃，這怎麼說呢，我確實是來追求戀愛的，可是這麼突然就要面對，我又感到猶豫心慌。

「對了，話說回來，你們基督徒是不是不能婚前性行為？」
什麼啦？怎麼又提到基督徒了？到底為什麼一直覺得我是基督徒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