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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生命有生命線,但生活卻不會只是一條直線,當一個人跨足的區域越多,他的生活便越豐厚。
在耀哥與楊老師還在彼此不對盤的階段,我的學園生活多虧了葉宜佩的處處提點,已經順利進入正軌。

戲劇系的課程都很有趣,比如西洋名劇導讀,深入淺出地揭示莎士比亞的偉大,以及亨利‧易卜生的重要突破,各種派系的流變看似遙不可及,事實上,在我們耳熟能詳的電視電影小說漫畫中都有所運用。
又比如劇場技術基礎,不僅能夠了解各種佈景道具的製作,更能實際操練,即便只是完成一個平凡的道具箱,卻發現可以穩固使用的時候,那份成就感亦是無可取代。

不過我最喜歡的課程,仍非導演方法與表演方法這兩門課莫屬,有一句話是這樣說的:演而優則導,即可看出這兩者之間的密切關聯。

導演課的內容十分靈活,有時候是給同學一段既定的台詞,然後自己找演員,以自己的手法呈現;每一個人對台詞的表達與安排都有不同的設定,這怎麼說呢,可以 稱作是大開眼界,讓原本習慣既定印象思考的我有了顛覆,比如一句「你好」可以因為情境的不同而有十幾種涵義,而調度這些演出,讓他們有適切的層次,即是導 演的一大功課。

另外,表演課的內容更是讓我沉醉不已,當我們脫了鞋子、踩到表演教室的淺色木紋地板上,大家頓時間都像是孩子般雀躍好動了起來,然後我們熱身也熱聲,在老 師的指導下,練習揣摩各種角色的狀態,有時候這個角色甚至不是人類,而是千奇百怪的動植物或靜物,常常同學在台上表演,底下觀看的我們也笑得花枝亂顫,或 者,某人掌握到情緒表演的要點,大家被深深震撼,結束後響起熱烈的掌聲。

坦白說,我愛極了這種角色切換。因為表演,我會更加留心人們的行為,推測心理狀態的變化,然後透過演出,我將這些觀察融入自己,這不僅僅是一個角色的再現,更是一個區隔自我、了解自我的過程。

而我們這樣子全方位的學習,學校也給我們驗收的機會,即是在學期末、放暑假的前夕,正式公演,舉凡對外宣傳到內部製作,全部由我們自己包辦,並有指導老師從旁指點。

「邱諾枇,你們行政組進度如何?」課堂排戲的空檔,葉宜佩忽然湊到我身旁問道。
「嗯,宣傳都動起來了。」行政組有別於表導演組與技術組,我們負責一齣戲的行銷以及經費的概算拿捏,還有票務等等事宜。我向葉宜佩稱讚道:「剛才妳的表演真不錯,我覺得妳有抓住海妲的韻味。」
「沒抓到還得了啊。」葉宜佩嘿嘿一笑,輕輕推了我一下。這次我們公演的劇碼是《海妲‧蓋伯樂》,這是現代寫實主義戲劇創始人易卜生的作品之一,劇名即是女主角的名字,而葉宜佩正是擔綱這個重要角色。

她的表演一向精湛,在表演課上的合作中,我就已經領略過她的魅力,與她對戲是一件樂事,總是在她的主導下激發出不少火花。
其實,這次的公演我也很想參與演出,可惜在上學期的時候,就已經徵選出每個角色的人選;所以下學期才插班進來的我,只能進入人力缺乏的行政組做事。

「對了,你上次說你老闆跟美術系老師的事情,現在怎麼樣了啊?」葉宜佩一邊咬著吸管一邊隨口問道。
「噢,那個啊。已經解決了。」於是我將後來的發展告訴葉宜佩,她聽完後,露出欣羨的表情,「啊……談戀愛耶,真好。」
「是啊,他們現在和樂融融,偶爾還會拌嘴。」
「真可愛,呵。下次去你們店裡看看好了。」

這時學生導演忽然呼喚:「葉宜佩,排戲囉。」
「那我先過去啦。」葉宜佩跟我知會一下,隨即返身往場中央走去,同時也聽見她詢問導演:「嗯?排什麼?男主角呢?」
「他在路上了。」
「他又遲到?搞什麼東西啊。」葉宜佩的語氣聽起來明顯不悅。
「算了啦,我們先排妳跟艾福斯太太的戲。」

大概因為是學生製作,往往總是小狀況不斷,比如遲到,比如缺席,比如該做功課的沒做功課;但整體來說,我們確實慢慢成形,屆時公演的輪廓也逐漸明顯。

可是怎麼說呢?人生如戲,戲如人生。
就在演出日期越來越接近的時候,發生了兩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是我們的男主角在趕來學校的路途中,發生了可怕的車禍。

「現在情況怎麼樣了?」
接到消息的時候,課堂上的我們全都震悚住了,指導老師拿著手機與另一端的家長對話,眉頭越鎖越緊,我幾乎屏息,彷彿當初得知妍妍失蹤時那般惶恐,那明明是 親愛的同學,昨天還看他排戲、跟他閒聊,現在卻只能片面得知他的摩托車車頭全毀,手腳多處骨折,頭部有所撞擊,目前還在加護病房急救中。
頓時間,我望著身邊每一位同學,再從大面鏡子中看見自己,驚覺人類無比脆弱,看似平安,但只要有突發狀況,立刻就會與死神為伍……

所幸當天晚上,身為班代的葉宜佩便打電話來告知那位同學的狀況。
「他已經從加護病房轉到普通病房了,還好沒什麼事,不過得打將近一個月的石膏,而且還要經過復健才能慢慢走路。」
「太好了!」我蹲在走走停停咖啡的吧檯內,為同學脫離死神的魔掌而鬆一口氣,劉宛馨面無表情的望了我一眼,她也曉得這件事。在聽見我說出太好了這三個字之後,她便繼續送餐去了。
「嗯,那就先這樣子,我要繼續打電話通知下一個同學。」
「好,謝謝妳。」
「對了……」
「嗯?」
「你都是走路上下學嗎?」
「是啊。」
「喔,沒事。要注意安全喔。」
「我會的。」

掛上電話後,我愉快起身,幸好同學沒事了,儘管我知道死亡也是人類生活的一部分,但靠近的時候,那股陰影幾乎讓人窒息。
嗯?對了……
剛才葉宜佩說他要打將近一個月的石膏,可是我們五月初就要公演了,這樣的時程肯定來不及吧?

果然,除了我之外,大家也都意識到這個問題。
於是隔天上課,指導老師在與學生導演討論之後,向我們宣布要緊急徵選男主角,除了各組組長之外,任何職位的人都可以出線。

剎那間,那股潛藏在我內心的表演慾望一下子甦醒過來,當天我便開始分析角色並且背下台詞,同時為了揣摩感覺,我也趁課餘時間請葉宜佩來與我對戲。

「你要徵選嗎?太好了,我本來就想問你有沒有興趣耶。」
「有是有,但我怕表現太差……」
「不會啦,我帶你。你一定要徵選上!」

多虧了葉宜佩的積極幫忙,我對角色的掌握突飛猛進,另一方面我的記憶力也發揮作用,短時間內便將整本台詞都給背下了。

「你台詞都背起來了?」
「嗯。」
「全部?」
「是的……」我搔搔頭,面對葉宜佩這麼強勢的詢問,我好像應該心虛。
「太厲害了。我敢打包票,你鐵定會中。」
「真的嗎?」

雖然葉宜佩信誓旦旦的說著,我仍不敢抱太多期望,還是以戰戰兢兢的心態在指導老師與學生導演面前試演了片段。
沒想到,葉宜佩的預言果然成真,我幸運地得到這個角色!

「其實也有別人表現得很好,跟你不分上下,但你是短期間就能把劇本背起來的人,這是你勝出的原因。」指導老師這麼對我說著,我點頭道謝,心跳加速,胸口又出現那股若有似無的搔癢,但我知道這除了緊張之外,更包含了興奮。

「呵,我就說吧。」散會之後,葉宜佩走了過來,她忽然靠我靠得好近,我甚至可以聞見她的髮香,所有視線都被她一雙大眼睛給吸引。「那就讓我們好好加油吧,『老公』。」
在戲中,我所飾演的男主角,即是她的丈夫。
「嗯?怎麼不說話?」
「呃……我,我會加油的。」我覺得一股熱流衝上腦門,耳根子隱隱發燙。
「你沒稱呼我?我是誰?」
「葉宜佩?」
「不對。我叫你老公,你應該叫我?」
「老,老婆?」
「沒錯。」葉宜佩又笑了,一雙大眼睛彎成熟悉的美麗弧度。

就這樣,我成了《海妲‧蓋伯樂》的男主角,飾演尤根‧泰斯曼,是個開朗的中年學者,而我的妻子海妲‧蓋伯樂,是對我的經濟狀況與成就感到不滿的女子。
在我徵選到角色的那天晚上,耀哥、楊老師跟妍妍碰巧都來了,他們很高興地恭喜我,還說要去拉各方人馬一起來看我的演出。
「那你們在哪裡演?」耀哥問。
「在我們學校的演藝廳。我會幫你們劃好位子的!」

但──這就是第二件大事了。

其實我們戲劇系有兩個場地,較大的叫做演藝廳,另一個較小的叫做實驗廳,實驗廳正如其名,是給學生課堂呈現用的場地,在那裡我們不用支出費用,可是如果是 在演藝廳的話,我們就得負責清潔費與工友們的時段薪水,另外宣傳等也都必須花較多的金錢來執行,而這費用自然是班上每一位同學平均分擔。

偏偏,現在已經進入演出的最後籌備期,各方製作諸如舞台、燈光、音效、服化妝的預算也得撥出去,可是還是有同學沒有把這費用繳齊,照理來說,這是上學期就公佈並且開始繳交的事,實在不應該還有現在這種情況。

所以負責控制經費的行政組就下了最後通碟,如果在期限內未收齊款項,那麼我們的演出場地將會改到較小、較不花錢的實驗廳去。
而這當然不是大部分人所樂見的,根據往年的例子,都應該是在演藝廳演出;可是不知道怎麼回事,就是有人拖到最後一天,甚至還沒有如期繳納。

所以,我們只好再度召開了班會,大家一起來討論,也請指導老師指點。

這場會議的過程,怎麼說呢,戰況激烈?
行政組同學們列出之前班會的紀錄結果,按照當時全班同學、包括老師都一致通過的決定,該是轉到實驗廳演出的時候了;同時,我也感覺到多數人心情不悅,明顯是想繼續在演藝廳演出。

於是矛盾強烈醞釀,在行政組向老師匯報完畢之後,大家安靜等待指導老師的協調,我自己心裡也躊躇著。我待過行政組,費用這件事情得不到同學配合,真的讓我們很難做事;但現在身為演員,我又希望在大的場地伸展身手,可以說是極度兩難。
卻沒想到,這時老師忽然開口,並且以極為俐落的態度說道:「好,那就這樣子,我們回實驗廳演。」

頓時間,大家沒有出聲,我卻感覺到心思都浮動了起來,演藝廳派的同學表情當然錯愕,而實驗廳派的同學也一臉不踏實;這是理所當然的,因為這個決定快得幾乎可說是未經思考,也失去我們請指導老師居中協調的意義。
這時,老師似乎察覺我們的躁動,於是搔搔頭,說想聽聽看我們的看法,讓每一位同學依序發言。

「我覺得還是在演藝廳比較好,因為歷屆都是如此。」
「是少數人未如期繳錢,不應該由我們承擔。」
「我認為應該按照當初會議的結果,回實驗廳演。」
「實驗廳平常上課就在用了,一點挑戰性也沒有。」
「現在又不是在討論挑戰性的問題……」
「演藝廳啦,實驗廳演很沒面子欸。」
「那我們當初一起訂下的會議結果呢?」
「我還是覺得應該回到演藝廳。」

同學們你一言我一語,氣氛越來越僵持。而我仔細思考過後,決定站在行政組同學這邊,畢竟他們當初是受制於同學們的不配合,才出此下策,而大家也都表示同意。如今約定未被履行,所以按照當初會議結果來堅持,毫無任何不對。
偏偏,行政組組員跟全班比較起來只是少數族群,導致現在隱隱被當成異議份子,箇中無奈全寫在每一位組員臉上……

這時,終於輪到我來發言,於是我將剛才所整理的想法慢慢道出:「我認為應該按照當初的決議,回到實驗廳演出。」
突然,同學們安靜了下來,同樣身為演員的人都愣愣地看著我;我知道為什麼他們會這樣子,因為他們認定我是演員,也應該是演藝廳派。

於是我頓了頓,繼續說明:「我會這樣子認為,是因為這是大家當初一起通過的決議,行政組是無辜的,他們只是堅守當初大家一起訂下來的規則。二來,這仍是一 門課,讓我們學習如何共事。如果現在又依據多數人的喜好來推翻當初的決議,不僅讓行政組對同學們失去信心,更無法在這門「教育學程」中立下良好榜範。這怎 麼說呢,為自己的決定承擔後果,不也是學習的一環嗎?」

當我說完後,我明顯感覺到行政組的同學向我表達感謝,剛才演藝廳派的同學們也不再激進,頓時間,兩派的勢力又稍稍恢復平衡。
可是話雖如此,平衡還是不夠的,我們需要的是一個雙贏的結論,至少無論最後決定是在哪邊演出,都要讓持反對意見的同學心服口服。

沒多久後,同學們又你來我往地激烈討論,於是我望向指導老師,期盼他能做出協調,卻沒想到這個時候,他忽然示意大家安靜。

「夠了吧。」指導老師面色不善,「我說各位同學,夠了吧。我們已經為這件事情討論兩個小時了,還不夠嗎?」
接下來,他做出了讓我們都措手不及的決定。
「身為老師的我在這邊好說歹說,真的是夠了,我都已經把臉拉下來了。我想不用再討論了,我們按照原訂計畫,在演藝廳演。」他望向行政組同學們:「這件事情 的責任就由費用逾繳的同學來承擔,至於如何補償,由你們自己去協議。」指導老師說完之後,便離開了教室,留下我們兩派人馬錯愕對視……

這算什麼?
如果,今天我們都有共識要交給老師「定奪」,那他這樣子的結語一點也不為過;但是打從一開始他便採取「協調」的方式在引導我們,最後卻因為不耐煩、所以用老師的權威強下結論。
這算什麼?身為指導老師,處理事情卻如此粗糙?

雖然錯愕無奈,但這件事情終究如此落幕了。

當天晚上,我抱著滿肚子怨氣來到走走停停咖啡,越想到行政組同學明明是堅持「對」的事情,卻在群眾壓力以及老師的粗魯處理下被強迫過關,裡面甚至不乏「傳 統」、「面子」等相當官僚的因素,就越為行政組同學感到不值,也體會到群眾的感性總是走在理性前面;同時,一件事情的處理,如果沒有好的領導人的話,整樁 事件將會成為無法控制的洪水……

當然,我也將整件事情的前因後果都告訴了劉宛馨,她聽完後,只是面無表情的說道:「這就是人類。」

是嗎?這就是人類,所以這就是答案?
我明白她不是想為失控的規則說話,只是點出箇中原因。可是這樣子的結論還是無法令我心服,原來我所變成的人類,是這麼難以理喻的生物?

打烊以後,我跟劉宛馨道別,獨自踏上回家的夜路。
沿途上,我仍不斷回想著這件事情,心裡的鬱悶仍揮之不去,此時我已經不生氣了,反而那些激動的情緒全沉澱為巨大的無奈,越去推它,就越發現自己的渺小。

沒想到,平時尊敬的老師,會有如此脫軌表現……
沒想到,平日相處甚好的同學,會如此分裂……
沒想到……

忽然,我背包的背帶傳來震動,這才意會過來是我的手機在響,拿出來一看,發現來電人是葉宜佩。
嗯?怎麼了?
「喂?」
「喂?邱諾枇,是我。」
「嗯……我知道,怎麼了嗎?」
「你下班啦?」
「嗯,剛下班。」

「沒什麼啦,我只是想跟你說,我內心也是希望在演藝廳演出,畢竟我是演員。」
「噢……」什麼啊,打來就是為了說這個嗎?哎,心情更差了。
「不過。」
嗯?

「不過我覺得你說得是對的。」

我慢慢地停下了腳步。
「妳說……妳覺得我是對的?」
「嗯。我看見你離開學校的時候表情很消沉,希望你別想太多了。」
「謝謝……」
「接下來就是演出了,讓我們好好專注在這上面吧。」
「嗯。」
「那就先這樣子,我只是想來肯定你一下而已。」
「謝謝,真的。」
「不客氣啦,早點睡。」

掛上電話後,我沒有繼續邁開步伐,反而在路邊的人行椅上坐了下來。
仰頭望向夜空,滿斛星斗像是要掉下來似的閃閃發亮……
頓時間,我鬱悶的心情竟然一掃而空。
──難道,我需要的不是合理交代,而是被人肯定?

這是……這是怎麼回事呢?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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