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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好,完成了。」耀哥闔上蠟筆盒,妍妍開心地高舉圖畫紙,上面充滿了朝氣可愛的七彩線條,畫面中央寫著「誠徵經理」四個大字。
「來,我們去把它貼起來吧。」小甯拿起剪刀膠帶,推開店門,妍妍蹦蹦跳跳地跑了出去,她們將圖畫紙黏貼在立牌menu的旁邊。

仍然是夏,店內仍然是生意冷清。可是眼看暑假也快結束了,一旦開學,我跟小甯都得恢復半工半讀的作息,所以如果不再找一個像劉宛馨那樣能上全天班的夥伴,屆時我們一定忙不過來。

只是,我到了現在才知道,原來劉宛馨的那個職位叫做「經理」。

「我還以為她跟我跟小甯一樣,都是工讀生耶。」
「哈,想太多。不然你以為帳目都是誰核對、報表都是誰處理的啊?」
──應該是你這位店長啊,耀哥。不過這句話我沒說出來,仔細一想也是沒錯,耀哥整天四處亂跑,哪有時間弄那些繁瑣的東西。
「再說,如果她只是工讀生,怎麼可能只靠這份工作就存到去新加坡留學的錢?」
唔,說得也是。

「希望能快點找到新的經理,宛馨走了以後,都是我來處理那些複雜的單子,弄得我頭昏眼花……」耀哥一邊伸懶腰、一邊走進吧檯後的小辦公室。
「所以面試的方法也是一樣嗎?」我隨口問。
「當然。」耀哥回頭以雙手比出取景框的形狀,嘿嘿一笑。

那麼我想……這個經理應該短期之內很難找到吧?

怎麼說呢,畢竟現在是暑假期間,會經過這條後街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再加上那張「誠徵經理」的圖畫雖然可愛,卻一點都不正式,彷彿只是一個國小生的惡作劇,最後,耀哥的面試方法幾乎沒有準則可言,這才是最大的關鍵。

這時小甯與妍妍走了進來,小甯看見我的臉色,大概明白我的疑慮,於是對我微笑說道:「會不會有人來已經是天注定了,宛馨跟你我不都是這樣子碰巧進來的嗎?」
我忍不住莞爾:「這倒是。一份天注定的工作啊。」

「信豪哥哥、家祥哥哥。」妍妍忽然興奮地揮揮手,我們回頭一看,玻璃門被應聲推開。
「誠徵經理?走走停停咖啡有經理這個職位啊?」潘信豪訝異問道。
「有啊,就是劉宛馨的位子。」我笑了笑,好像看到兩分鐘前的自己。
「哈囉妍妍。」蔡家祥摸摸她的頭。
「不是說下午才會來嗎?」小甯問。
「案子提早結束了,所以就來了。」潘信豪向她走近,「幹麻?看到我不好啊。」
「哪有啊。」小甯忍不住笑了。
我不禁偷偷望向蔡家祥,幸好他仍是狀態平和。
「那你們要喝些什麼?」
「我要冰拿鐵!」
「冰紅茶,謝謝。」

不知不覺間,潘信豪與小甯已經交往將近兩個禮拜了;他們果然非常甜蜜,任何細微的互動都充滿了親暱,有時候還會讓我們旁人感到太過於肉麻而忍不住揶揄他們。
至於蔡家祥,除了那天向我坦白時情緒激動得流下眼淚,之後便又恢復平常那處之泰然的模樣;也因如此,我總會擔心他過分壓抑,不時就私下問他還行不行。

可是後來我發現,我這樣頻繁的探問,反而隱隱造成對蔡家祥的二次刺激,於是也識相的不再詢問。
漸漸地,雖然我還是會偷偷觀察蔡家祥的反應,但一股微妙的平衡已經慢慢成形;我的心情也從一開始的擔心,變成現在這股不說的默契。

「啊……終於可以享受悠閒的夏天了。」看著耀哥、楊老師與妍妍幸福的模樣,潘信豪、小甯與蔡家祥趨於穩定的微妙關係,我回想起在這之前的大半年,各種大大小小的風風雨雨;相較之下,現在真的是心頭無事一身輕。

如果能一直這樣子下去就好了,我忍不住這麼想。
然而這樣安逸的生活只持續了幾天,因為出乎意料地,那張童稚的招聘單竟發揮效用,一位新夥伴突然走進了我們的生活……

洽──滋!

她一臉發傻,還搞不懂剛才耀哥特地拿出立可拍攝影是什麼意思,直到耀哥將寫好錄取二字的照片遞到她眼前,她才忽然率性的笑了:「謝謝,以後請多多指教。」

當下的我,只覺得這個稍長我兩三歲的女人真是隨和,不但在給耀哥攝影對焦時表情自然,被錄取之後,又能輕快地接受這段過程與結果。

「明天早上十點半準時來報到吧。」耀哥的聲線彷彿卸下一個擔子。
「收到。」她展露微笑,也向站在一旁的我點頭致意。

她的名字是林燕慈。

§

明明才來走走停停咖啡上班半年多,我竟然已經成為最資深的員工,所以帶領林燕慈認識店內的重責大任也交到我的肩上。
「早安!」她在陽光下朝我揮手。
「早。」

我在戲劇系碰過不少活潑熱情的女孩子,幾乎可以說是人來瘋的那種程度,不過林燕慈的活潑並非屬於那種類型,她不會讓人覺得不知所措,反而覺得輕鬆自在。

「原來妳剛大學畢業啊?」
「是啊。」
「那怎麼會想要來這裡應徵?」
「碰巧路過,覺得招聘的海報也太可愛了吧,所以就來了。」
「呵呵,那是耀哥跟妍妍畫的。」
「這些照片也都是耀哥拍的吧?真漂亮。」
「耀哥可是攝影比賽的常勝軍噢。」
「難怪,連我這個非相關科系的人都覺得很棒。」
「妳讀什麼系啊?」
「會計學系。」
「咦?這麼巧,那麼經理的職位妳一定能勝任了。」
「哈,可是我對服務業不是很在行耶。」

起先,我以為那只是林燕慈的自謙,但後來正式上工之後,我才發現她真的對服務業不甚拿手;比如送餐給客人的時候,常會忘記附上餐具。比如替客人添水的時候,添得太急而滿出來。諸如此類的小過小錯,讓我跟小甯常常替她捏一把冷汗。

所幸,她很努力的改進,也很誠摯地向客人道歉;她讓我相信世界上存在著一種人,天生就是好人緣,許多客人並不因此責怪她,反而變得熟絡。一個禮拜之後,她的工作狀況總算上了正軌,店裡的生意也因暑假接近尾聲而漸漸熱鬧起來。

「你好!歡迎光臨走走停停咖啡。」每一次店門被推開,林燕慈都會這樣子問候接待,久而久之,我跟小甯也養成這個習慣,雖然比起歡迎光臨四個字要落落長許多,但我們也說不上來為什麼,只覺得這樣子招呼,會像林燕慈那般給人舒服親切的感覺。

「諾枇。」
嗯?
「諾枇。」
「怎麼了?」碰巧廣告,於是我將視線從電視劇《痞子英雄》轉開,望向坐在沙發另一頭嗑瓜子的潘信豪。
「那個新來的林燕慈,感覺人不錯耶。」
「對啊,她挺好笑的。」
蔡家祥:「好笑?看不出來她是會搞笑的人。」
「也不是搞笑,就是有種趣味感。」
「是哦?」

是啊,就好比說吧。
今天早上來上班的時候,她一臉氣鼓鼓的,於是我便問她怎麼了,她說,今天心血來潮,想要買巧克力吐司當作早餐,可是老闆卻跟她說巧克力醬用完了。
「不過……那也沒辦法吧?」我搔搔頭。
「可是可是,你先聽我說,我的前一個客人也是點巧克力吐司,老闆就有賣他。」林燕慈一臉認真:「而且明明巧克力醬還有的,所以我懷疑老闆是故意不賣我的。」
「啊?」
「然後啊,我決定偷偷躲起來在旁邊看,看老闆到底還有沒有賣巧克力吐司。」
我聽了不禁失笑:「躲在旁邊看?妳躲在旁邊看人家點早餐嗎?」
「對啊。結果你知道怎麼樣嗎?後來有客人點巧克力吐司,老闆有做給他耶。」
「怎麼這樣?」
「所以我很氣不過,過了一會兒後又跑去跟老闆點巧克力吐司,這次他才賣給我。」
「嗯……」真不知道該說是恭喜還是……
「我覺得老闆可能是針對我。」
「他為什麼要針對妳啊?」
「我也不知道。」
我與林燕慈對望,她一臉認真,我卻覺得有股笑意從肚子裡冒出來,就快要忍俊不住。

不過她也忘得快,拉開店門後又恢復成笑臉迎人的親切。
跟林燕慈上班是快樂的,或者說,跟林燕慈相處是快樂的,除了類似那種莫名其妙的小事外,她的許多個人特質都很吸引我;而在面對事情的時候,她的個性也讓很多狀況迎刃而解。

有一次,我跟林燕慈當班,耀哥剛好不在。當店門被推開,那位女客人走進來,我一眼就認出她是當初那個嫌東嫌西想凹折扣的奧客,可是礙於服務生的身分,也不能多作反應,只好領她入座,並且提醒林燕慈該位客人的「事蹟」。

而這位太太坐下之後,果然又開始東挑西撿,什麼東西都有意見,我真想不透為什麼她會再度出現,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她可能是發現劉宛馨跟耀哥都不在了,所以想要趁機一雪前仇。

良久後,這位太太終於用完餐點,悠閒地喝完咖啡,然後大搖大擺地往櫃檯走去;本來我想親自應付,可是林燕慈說交給她來,於是我只好在一旁待命,如果發現這位客人又想重施故技,那我就要使用上次的「報警」令她就範。

可是沒想到,我的招數竟然沒有派上用場,因為那位太太才開始凹折扣沒多久,接待她的林燕慈就跟她聊了起來,兩人從一開始單方面的熱情,演變成雙方相談甚歡,在這過程中我斷斷續續去服務其他客人,每一次回頭察看的時候,她們都比稍早更融洽些。

最後,那位想凹折扣的太太,竟然結了完整的帳,笑盈盈地離開走走停停咖啡。

於是我不禁佩服地問林燕慈:「妳是怎麼辦到的?」
「你說剛剛那位太太嗎?」
「對啊,我甚至已經做好把場子弄僵的心理準備了。」
「其實沒這麼嚴重啦。我只是想,上次那位太太氣沖沖的離開,過了大半年後,卻願意再度光臨。也許她真的很喜歡這間店呢。」林燕慈笑了笑:「所以我抱著交朋友的想法跟她閒聊,結果就聊開了。」

說完後,碰巧有客人需要服務,於是她走離了櫃檯。我望著她的背影,剛才那個笑容還沒從我腦海散去,忽然,我心跳漏了一拍,然後微微加速起來。
咦?這是怎麼回事呢?

從那次之後,我更期待來上班的日子,或者說,更期待跟林燕慈相處。我們聊天的內容越來越豐富,從她的大學生活經驗聊到我的年度公演,彼此之間的默契也越來越好。

「諾枇,你最近似乎心情很不錯?」
「咦?是嗎?」我有點驚訝地望向蔡家祥,不知道為什麼,心裡閃過的第一幅影像是林燕慈的笑臉。
「是啊,看起來很愉快的樣子。也常常不經意的哼起歌來。」
「好像真的是這樣子耶……」被蔡家祥這麼一說,我才發現自己的不尋常。

這種感覺真是奇妙,我也不知道該怎麼形容,可是我知道這一切都是源自林燕慈。對我而言,她明明跟潘信豪、蔡家祥、小甯一樣是同輩的朋友,可是又有一點點與眾不同。
難道我是因為交了新朋友,所以特別興奮嗎?

我的這個疑問,在沒多久後得到了答案。

農曆七夕情人節的晚上,我從學校離開。在步行前往走走停停咖啡的途中,我忽然接到了耀哥的電話,他通知我今天晚上不用上班,因為店裡的排水系統壞了,明天才會有人來修理。

說著同時,我也已經沿著後街來到走走停停咖啡店門口,果然鐵門已經拉下一半。於是我掛上電話,往裡頭一探,碰巧林燕慈矮身走了出來。
「嗨。嗯?耀哥還沒通知你今天晚上不用上班嗎?因為排水系統壞了。」她疑惑地問著。
「嗯,我剛剛有接到電話了。」我左顧右盼了一下:「怎麼沒看到小甯?」
「嘿嘿,當然啦。今天是七夕情人節呢,她已經先走一步,去找潘信豪了。」
「哦──難怪。」

林燕慈按下按鈕,鐵捲門緩緩降下:「你吃飽了嗎?」
「還沒耶。」
「那要不要一起去吃飯?」
我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回道:「當然好啊。」

關好店門後,我們離開了後街,決定去其他地方吃點東西,畢竟後街的餐廳已經吃太久而有些膩了。
隨後我們來到南區的夜市,人潮正要開始鼎沸,我們腳步輕快地融入其中,像蜜蜂採蜜一樣這攤走走、那攤逛逛,吃了大腸包小腸、蚵仔麵線、炸花枝、臭豆腐、三色豆花等族繁不及備載的美食,良久後才心滿意足的離開。

「沒想到你這麼會吃耶。」林燕慈笑說著。
「嗯,我今天胃口特別好。」坦白說,連我自己都覺得奇怪,這可能是因為一直在跟林燕慈說話,所以才相對消化得快吧。

在離開夜市後,我們漫無目的的走著,直到經過一間國民小學,林燕慈提議進去逛逛,於是我們來到了操場上,整片夜空都是美麗的星斗。

「哇,好漂亮噢。」林燕慈仰頭慢慢走著。
「國小真是可愛,什麼東西都小小的。」我環視籃球架、司令台。
「對啊。」林燕慈笑了笑,忽然將鞋子脫了下來,赤腳踩在青草泥土上:「好舒服噢,你也來。」
於是一時興起,我也照作了。我們在操場上跑跑跳跳,玩得直到有些累了,才走到升旗台旁坐下休息。

「這讓我想起我的國小生活。」林燕慈忽然說道:「這麼一想,也已經是十年前的事了,時間真是快啊。」
國小生活嗎?真好,我沒有經驗過。
「轉眼間我已經大學畢業了,明明就讀的是財金系,現在卻成了咖啡廳的經理。」林燕慈淡淡說著。

「所以妳其實希望能從事與所學相關的工作嗎?」我問。
「也不是耶。」
「哦?那妳本來想做什麼?」
「嗯……你先說。」
「我?」
「對啊,你以後想做什麼?」
我搔搔頭,沉思了一下:「我目前對戲劇還滿有興趣的,也許以後會往這個圈子繼續發展吧。」
「真不錯。你們都好厲害,耀哥是攝影高手,小甯是音樂氣質美女,潘信豪與蔡家祥已經開始接設計案賺錢了。」
「嗯……」
「偷偷跟你說噢。」
「什麼?」
「剛剛你問我的那個問題。」林燕慈輕輕撥去附著在腳指頭上的泥土:「其實我完全不知道以後想做什麼。」
我靜靜地望著她的側臉。
她忽然笑了一下:「很怪吧?都已經是大學畢業了,卻對人生沒什麼目標。如果硬要說一個的話,大概就是希望能像現在這樣,平平凡凡、平安無事的終老吧。」

林燕慈說完後,沒再說話,我也沒有出聲。我們仰望星空,沉浸在這一刻的靜謐。

在藝術大學中,週遭的同學各個都是藝術家,每個人對於自己的未來都很有理想,坦白說,處於那樣的環境,讓我有些恐慌。因為我只是一個從假人模特兒意外變成人類的人,好像背負著什麼使命,可是又摸不透。

但是現在,我遇見了林燕慈,她的理想也許聽在那些藝術家同學的耳裡,是再無聊不過的痴話,可是對我而言,卻觸及了內心最想說又不敢說的一部分。

我想我知道,為什麼大家都喜歡跟林燕慈交朋友了,因為她從來不會帶給人對未來的壓力,跟她相處的時候,只要好好享受現在就可以了。

「喂,怎麼不說話,在想什麼?」忽然,林燕慈用肩膀輕輕撞了我一下,我望著她,她的雙眼溫柔地閃閃發亮。

頓時間,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兩拍、三拍……
這種從內心深處如花盛開般的感覺,既安靜又緩慢,卻無法忽視;鼻息之間雖是清涼的空氣,卻讓心肺變得溫熱。

怎麼說呢?我終於明白了,這種感覺。

悸動。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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