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號

男人不得不徒步，即使如同腳踏車這般輕便的工具，也只會阻礙他在這擁擠人潮中的前進，「借過！」他見縫插針地穿過人牆，同時緊揣懷中的快遞盒，這是他最後的任務，務必在一年之末的倒數結束之前將其送達。

「10！」

開始了，台上的主持人、市長、明星，都手持麥克風引領民眾大聲喊著，所有人的焦點都聚向靜默的台北101大樓，他們忘記剛才藝人偶像的勁歌熱舞，他們忘記腳下遺留的飲料垃圾，彼此像是齒輪般接上，比時鐘更期待旋轉。

「9！」

惟獨男人不斷向前，往最靠近舞台的腹地前進，幸好這時已經不是演唱時間，否則他一定會被波浪般的人潮排拒在外，說到狂熱，真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明明台上的那個人也跟自己一樣是血肉之軀，為什麼對方擁有撼動萬人的光芒，自己卻只是其中一個搖旗吶喊？

「8！」

鄰近的街道上，行人們都停住腳步，他們也在各種顏色的燈泡包圍下放聲倒數，像是育養箱中圍著燈泡取暖的小雞，儘管雙眼還沒完全睜開，卻伸長脖子鳴叫，彷彿夜空中哪顆星辰能喊著喊著就會掉下。

「7！」

泡了一杯熱咖啡，卻拿在手上放涼，台北101大樓內某層辦公室，趕著加班的他們對窗外遙望。
熱了一袋暖暖包，卻沒辦法空出手去取暖，一群技術人員守候著發送煙火的儀器，耳膜被千萬人的吶喊震撼。

「6！」

突然，男人被絆住了，對方是一介兇神惡煞。
其實男人沒有真正撞疼他，而且也沒忘記及時道歉，但是這個惡漢20分鐘前被女伴給甩了，正巴不得在今年結束之前把鬱悶宣洩，碰巧這名趕著送快遞的傢伙就這樣送上門來。

「5！」

看見惡漢正要開口，男人就曉得對方存心找碴，於是他二話不說推了他一把。「凍欸！」惡漢氣急敗壞的吼著，伸長的手卻抓不住他，只能眼睜睜看那身穿制服、懷抱快遞箱的男人鑽入人牆。

「4！」

專心、專心，男人這麼告訴自己。

「3！」

──沒想到努力壓抑，反而激發這些記憶在這一刻浮上腦海。
從年初到現在，自己跑過多少地方呢？
為了將包裹送達，他試過各種交通工具，舉凡汽車、飛機、輪船，還有最可靠的雙腿，直到現在，他依然勞動著他們。

「2！」

想不分心也沒辦法了，腿別停止邁動就好。
群眾們的倒數聲越來越高亢，他感覺到眾人的屏息，感覺到在場每一顆心被不自覺的懸起，而他懷中包裹的收件人就在這裡，就在靠近舞台的腹地等待他的抵達，儘管他從來沒有見過他。

「1！」

看見了，就是他。
唯一一個沒有凝視煙火施放方向的人，他就這樣站在那裡微笑，彷彿周圍的景色全是襯托的草木。
我在這裡。他的眼神中釋放出這則訊息，慢動作似的，他緩緩將手心翻轉向上，好讓他能夠把包裹放下。

「輪到你了。」
「輪到我了。」

微小的話語轉瞬間被萬眾歡呼淹沒，璀璨的煙火響亮天空，所有人的眼瞳裡，只有宣示新年到來的聲光華麗伸展，就那麼一瞬，也把一秒鐘刻成永恆。

此時此刻，與他交手包裹的他，身上竟然穿著同樣一套制服，唯一不同的，是背上的數字大了一碼。
霎那間，男人如釋重負的微笑，朝這與自己長得一模一樣、卻又不太一樣的傢伙說著：「跑吧。」
終於完成這一整年的任務了，總算沒讓倒數的人白開心一場。

舞台上登場了一位歌手，群眾們又重新熱絡擁擠，懷揣快遞盒的新手跑離人海，穿舊制服的男人留下來欣賞演唱會。

煙火施放技術人員鬆一口氣，互相擊掌。
加班的人啜口咖啡，慢慢走回工作崗位。
惡煞放聲痛哭，一對男女在走過他身旁的時候不自覺挨近彼此。
鄰近街道的人們結束倒數，總算又記得走路。

世界，好像沒有什麼改變。
惟獨那跑離人群的新手迎風微笑，然後越跑越遠。他也想體驗那特別的十秒鐘，但在這之前，他必須不斷賣力的跑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