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號

我房間的天花板似乎在我入住之前也重新粉刷過了，當早晨的陽光從窗戶透進來，為這片雪白映上柔和的黃，明亮得連空氣中的微塵都清晰可見。
這時我才意會過來，我醒了。轉頭望向鬧鐘，比我預計的九點半還早了兩個鐘頭，我卻一點睡意也沒有，很快地，今天要開始打工這件事情竄進我的腦海，我想我知道自己為什麼會意外早起了。
坐在床上，我回想起昨天驚奇的面試過程，以及那充滿謎團的老闆與同事，我感覺到那股緊張再度攫獲了我。我該怎麼辦呢？記得婚紗店女職員們緊張的時候，都會用深呼吸來排解，那麼我也來試試看吧。

呼──吸──
呼──吸──
嗯？我聞到了什麼？
啊……這股誘人的香味，是食物的味道。我突然感覺胃在蠕動，似乎為咀嚼空氣而感到不滿，怎麼說呢，對，這就叫做飢餓。

我走出房門，屋子裡很安靜，蔡家祥與潘信豪的房門仍然沉寂，畢竟昨晚我們一起玩撲克牌到半夜十二點多，我想他們還沉浸夢鄉當中。
距離打工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之久，我該怎麼打發呢？
唔，肚子又在叫了。也許我該先吃個早餐。

不曉得買早餐需要帶多少錢，我想兩張百元鈔票應該綽綽有餘，幸好鞋櫃裡有多餘的拖鞋，讓我不必大費周章穿皮鞋出門；來到樓下之後，香味引領著我往左一望，原來有間早餐店近在咫呎，店門口頗為熱鬧，而且有不少人跟我一樣，穿著睡衣就來買早餐。

「帥哥，要點什麼？」
當我走近，老闆娘立即熱情地向我打招呼，她雙手拿兩把鐵鏟在熱騰騰的鐵板上來回飛舞，無論是煎蛋、烤肉、炒麵都聽她號令；我抬頭望向菜單，條項琳瑯滿目，價位比我想像中得還要便宜，於是我點了炒麵與咖啡牛奶，順便還幫室友們各帶了一份，也當作他們前晚招待我吃宵夜的回報。

提著早餐回到家裡後，他們仍然還沒有起床，於是我將早餐放在客廳茶几上，以便待會他們出來就會看見；不過當我放下之際，正巧瞥到了旁邊的遙控器，抬頭一看，沉默的電視機似乎在呼喚著我。
頓時，我明白見獵心喜是什麼意思，我一屁股坐在沙發上，打算一邊看電視一邊享用早餐；當然我沒有忘記將音量調小，恰如昨天早上蔡家祥的體貼。

之前聽過有人說，看電視會變笨，但我卻樂此不疲。
在婚紗店的時候如此，現在變成人類，更是不願放過這個機會，對我而言，任何一個頻道都充滿了趣味，任何一個節目都無比新鮮，我看新聞，我看綜藝節目，我看電影，甚至連每一個廣告都盡收眼底。
從那黑色箱子中，我得知原來世界上還有這樣的場景，原來社會的角落還發生了這樣的事情，原來偶像明星們不全然如同我的想像，原來生活中的器具……

「喂，諾枇。」
嗯？
「喂！諾枇！」
頓時間，我猛然回神，這才發現潘信豪站在我的旁邊呼喚著我，「對不起，我看得太專心了，我轉太大聲了嗎？」
潘信豪哈哈一笑，同時打了個呵欠：「沒有啦，我是起來尿尿的。你怎麼那麼早起啊？哦，好香。」
我連忙將其中一份推到他的面前：「我也幫你們買了，是炒麵跟咖啡牛奶，你吃嗎？」
「哦！」潘信豪雙眼發亮，誠摯地望著我：「感謝你，我好餓啊。」
於是他也一屁股坐下來享用早餐，邊吃邊告訴那間早餐店還有什麼東西也很美味，建議我下次可以點點看。
突然，他回頭望向壁上的時鐘：「對了，你不是要打工嗎？」

咦？對了，我竟然差點忘了這回事，當我回首才發現已經將近十點，如果再不起身梳洗就來不及了，於是我匆匆將咖啡牛奶喝完，然後跑進浴室漱口並且整理頭髮，隨後正要出門，這才發現自己還穿著睡衣。
於是我回房打開衣櫃，黑色皮箱裡的衣物都已一一吊起，最後我的目光鎖定了架上的深色牛仔褲與襯衫，原本擔心尺寸可能不合，幸好套上後便發現再也合身不過。真是感謝祢，神！

「我要出門了！」當我抓著外套重新衝出房間，發現蔡家祥也起床了，並且坐在沙發上享用著早餐。太好了！幸好我買的東西他們不排斥。
「喂！你知道怎麼走嗎？」這時潘信豪向慌亂套著新布鞋的我問道，我點點頭，畢竟動線並不複雜。
片刻後，我奪門而出，街道仍然活潑可愛，可惜我沒有多餘時間去欣賞，就這樣一路匆匆跑到學校後街。

幸好，當我抵達走走停停咖啡的時候，劉宛馨也正背著包包從對面走來，看來我沒有遲到。
「早。」劉宛馨朝我揮揮手，我連忙回打著招呼。
之後便開始了我的工作，劉宛馨領著我一一打開各個電源，告訴我倉庫在哪裡，裡面放的招牌立架又該擺在店門口的哪個位置，然後我們為盆栽澆水，將放在冰箱裡的果醬拿出來退冰，以免待會要用的時候凝結成一塊。

「一下子說這麼多，你記得住嗎？」在全部流程跑過一輪後，劉宛馨狐疑地問著我。
「沒問題，我可以的。」這時我也才發現，原來我的記憶力還算不錯。
「你今天早上是用跑的來啊？」
「呃……是啊。」於是我不好意思地將看電視看過頭的事情告訴了她。
「原來如此。我正打算如果你比我晚到的話，就請耀哥把你開除。」劉宛馨面無表情的說著。
頓時我背脊一涼：「真的嗎？」
劉宛馨拿起掃把轉頭就走，我愣愣地望著她，心裡忐忑不安。
「當然是騙你的。」她轉過頭來：「其實不用這麼趕，差不多就好了啦。」說罷，向我露出一抹惡作劇的微笑。

呃……原來是騙我的啊。
真是的，害我白緊張一場。嗯？所以她剛剛是在跟我開玩笑嗎？沒想到她也是會開玩笑的人？
「麻煩你去準備拖把，將我掃過的地方拖一遍。」
「啊、噢，好。」
「記得拖把跟水龍頭在哪嗎？」
「記得！」

在完成店裡的打掃之後，時間已經是中午十一點多了，外面街道的行人也漸漸多了起來。
「來，我們吃飯吧。」
「咦？吃什麼？」
「當然是店裡提供的簡餐啊。」
原來還有提供員工餐點，大概是因為勞動的緣故，此時我的肚子也感到飢餓。
「只是微波的餐包，不是什麼好東西。」劉宛馨按下微波爐開關。
呃……這樣說店裡的產品不要緊嗎？

片刻，熱騰騰的兩盤燴飯上桌，我們面對面坐在客席上準備享用。
「我們這樣子可以嗎？」我看見外面有人在觀望，似乎打算進來消費。
「沒關係，我們11點50分才會開門。」劉宛馨斯條慢理地咀嚼食物。
「所以之前都是妳一個人在11點50分前完成準備工作？」
「嗯。」劉宛馨頓了頓：「但大部分都是十二點多才開門。」
「這樣子沒關係嗎？」
「難道我應該匆忙得像個瘋婆子，然後準時開門嗎？」她瞇起眼望著我。
「呃……不。」其實我想說的是對，但劉宛馨理所當然的態度壓倒了我，這怎麼說呢？神龍強壓地頭蛇？

約莫十五分鐘後，我們吃完了簡餐，期間並沒有多作交談，我本來打算說點什麼，可是劉宛馨吃飯的樣子看起來非常專心，以致於我不好意思打擾。
「太好了，還有時間吃水果。」她看看時鐘，像小女孩般開心地從自己背來的包包中拿出一顆鮮紅的蘋果，洗滌後便啃了起來。
碰巧，我與她對上了眼。「嗯？你想吃嗎？」

這……似乎不太好意思，於是我連忙搖搖手。
「嗯，我也沒辦法分你，因為我每天都一定要吃一顆蘋果。」她一頓，很認真的對我說道：「半顆或四分之三顆或兩顆都不行，只能一顆。」
既然如此，妳就別問我嘛……
「明天吧，明天我多帶一顆給你。」她微微一笑。
──唔，所以她還是真心想請我吃蘋果？
這怎麼說呢，是我仍不諳待人處世，還是這個綁著雙馬尾的女孩太奇怪？

片刻後，她將蘋果核丟進垃圾桶。「好！我們開工吧。」
11點50分，我們準時將掛在玻璃門的牌子翻面成營業中，陸陸續續有學生結群走了進來，我生澀地喊著歡迎光臨，像無頭蒼蠅似的拿著點單到處詢問他們要點什麼。
幸好，會來這裡用餐的客人們似乎都不太趕時間，也很習慣劉宛馨那決不加速的節奏；雖然之中還是有大叔抱怨送餐速度太慢，當時我不曉得要如何安撫，沒想到劉宛馨一出面，大叔三兩下就變得笑臉盈盈；看來這個世界，果然漂亮的女孩子還是比男生吃香些。

在度過最忙的中午時段後，大部分客人沒有多作停留，只有少數幾位留下來繼續喝咖啡，於是我與劉宛馨也跟著閒了下來，她去整理書報架，我則是負責將洗淨的餐具擦乾。
一會兒後，她回來了，也進到吧檯內跟我一起擦拭盤子。
「會累嗎？」忽地，她開口問道。
我想了想：「還好。」

咦？她這是在問候我？
坦白說我有點受寵若驚，沒想到她也會關心別人，畢竟從見到她至今，她常常面無表情，好像對這世界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搭理，而且很有自己的步調，感覺不太好親近。

「對了，怎麼沒有看見耀哥呢？」於是我稍微大著膽子與她攀談。
「也許又去哪裡拍照了吧。」她輕呵玻璃杯，蒙上一層霧氣，然後仔細擦去：「他常常這樣子，很少進店裡。」
「哦……這樣子啊。」真是特別的老闆。以前婚紗店的老闆每天都會來查勤，所以女經理總被盯得有些神經兮兮。
「昨天是你朋友陪你來面試的？」
「嗯，他們也是我的室友。」
「你們都唸同間學校嗎？」
「是啊，不過我們不同系。」

這時一名客人朝我們揮揮手，於是劉宛馨前去為他服務，原來他是要再點一塊黑森林蛋糕。
同時，我看見音響的液晶螢幕顯示最後一首曲目已經播畢，於是順手換上一張寫著Bossa Nova的CD。
當輕柔的音符盈滿店內之際，劉宛馨也走回來吧檯了。
「那妳呢，妳還在唸書嗎？」我主動問。
她搖搖頭：「我打算出國，現在打工是在存錢。」
哦，出國啊，感覺是一個很長遠的目標呢……

「待會晚上還會忙一波，做好心理準備吧。」這時劉宛馨對我說道。
「噢，好。」我點點頭，將最後一個擦拭乾淨的杯子擺回架上。

果然下午五點多過後，後街又慢慢熱鬧了起來，幸好經過中午的洗禮，我對於跟客人的應對已較為熟悉，也逐漸能夠配合劉宛馨的步調，點餐，送餐，收盤，洗碗，其實這些事項一但上手，這份工作也算是掌握了大半。
但惟獨「人」的問題，我還是抓不太到訣竅。

像是現在，一位太太好端端地，竟然發起好大的脾氣，一下子嫌菜沒味道，一下子嫌咖啡太少，甚至還說我們服務生臉上不可以只有微笑，必須是很燦爛的笑，坦白說，她已經超過抱怨的程度。回到吧檯後，劉宛馨告訴我，偶爾也是會有這樣的客人，並且預測那位太太接下來會凹我們給她優惠。

果如期然，那位太太挑東揀西之後終於決定結帳，帳單才剛放下，立刻嚷嚷著我們服務不周、要給她的餐費打折。
「小姐，不好意思，我們……」
「少跟我囉唆那麼多，不然叫你們老闆出來。」
「抱歉，我們老闆不在……」劉宛馨客套回應。這也是我始料未及，本以為她這麼有個性，大概第一時間就跟客人吵架了，沒想到直到現在還不動聲色……

「我準備報警了。」
咦？

我確信，當劉宛馨說出那一句話的時候，整間店內都安靜了一下，就連那位氣焰囂張的太太也一時愣住……
「妳、妳說什麼？」
「我說我準備報警了，因為有人不打算結帳。」劉宛馨平淡說著，明明仍是那客套的模樣，卻聽出她語調中爆發的堅決。
──原來，她早就打算出這一招了啊！

「妳打算報警抓我嗎！」
「吃霸王餐的話，就會。」
「妳是在威脅我付錢嗎？我告訴妳，妳給我小心點！」
「現在聽起來，是您在威脅我。」
那位太太幾乎尖叫起來：「你們這間爛店！我肯來吃就是給你們很大的面子了，你們還……」她罵到最後，我完全聽不懂她在說什麼了。
「付錢，不然報警。」劉宛馨卻仍是一副好整以暇。
這真是太厲害了，轉眼間就將劣勢給逆轉，不過看那位太太抓狂的模樣，似乎這件事情沒有辦法在一時半刻內收尾……

這時，玻璃門被推開，一位綁著頭巾、背著大包包的中年男子走了進來，是耀哥來了！我與劉宛馨見到他進門，不禁分了神，那位太太大概是看見我們的眼神，意會到這個中年男子就是老闆。

「你是老闆嗎？」
「我就是……」耀哥一臉困惑，似乎不明白這衝著自己大吼的太太是怎麼一回事，於是我連忙湊到耀哥身後，用最簡短的篇幅解釋給他聽。
「哦──這樣啊。」耀哥聽罷後，恍然大悟。
「對，就是這樣子，你說要怎麼處理？」太太咄咄逼人的質問著。
「報警啊。」

──這一瞬間，我確信整間店再度靜默了一下，並且聽見有人忍不住噴笑喝采的聲音。
「你們都瘋了嗎！」太太氣得整張臉漲得發紅：「你信不信我告到消基會去，讓你店開不成？」
「歡迎。」耀哥笑笑：「不過，妳打算找誰為妳作證？」
「我、」
「我的店內都有裝攝影機，我有充分證據可以反駁妳。」耀哥頓了一下，環視其他客人：「如果妳不找人幫妳作證，大概一下子就吃閉門羹了。」
於是這位太太也飛快地掃視其他客人，這時，她有些嚇到的微微一縮，大概是因為發現每個人都沉默地瞪著她。
「付錢，不然報警。」耀哥微笑。
「……付，付就付啦！」於是這位太太終於放棄，她從包包裡抽出鈔票與銅板，然後一把摔到櫃檯上：「我不會再來了！」她氣沖沖地吼罷便奪門而出。

望著緩緩關起的玻璃門，店裡一陣沉默，直到耀哥轉頭面向客人們，面無表情地比出了V的勝利手勢，這才哄堂大笑。
呼……太好了。我總算鬆了一口氣。
「辛苦啦。」耀哥拍拍我的肩膀，燦爛微笑。
唔，原來看似怪怪的他，其實也滿可靠的嘛……

之後，耀哥進了小辦公室，客人們各自用餐談天，而我也回到櫃檯幫忙劉宛馨點帳，這時我發現她的臉色仍然嚴肅，正想詢問，她卻先開口了。
「還是應該報警的。」
「啊？」
「她可能也為難過其他店家，感覺是慣犯了。」
原來，她還耿耿於懷啊。
「就是有她這種貪小便宜的人，社會才這麼亂。」劉宛馨不甘願地說著，臉頰因為生氣的緣故變得紅通通的。

沒想到……她還滿有正義感的？

這時玻璃門被推開，兩道人影走了進來，我連忙抬頭喊道：「歡迎光臨……咦？是你們？」
正是潘信豪與蔡家祥，沒想到他們來探班了。
「嘿，第一天上班，還習慣嗎？」潘信豪笑嘻嘻地靠了過來。
「嗯，還可以。」我也露出微笑。
「那就拜託你服務一下囉。」蔡家祥也打趣說著。
於是我擺出認真待客的神情：「好，這邊請。」
「哈哈，有模有樣耶。」潘信豪一派輕鬆的說道：「對了，既然你都在這裡打工了，那我們有沒有折扣優惠啊？」

啊──糟糕。
我連忙回頭，果然發現劉宛馨正冷冷望著潘信豪，一隻手按在電話上打算撥下110的樣子。
頓時間，潘信豪嚇得趕緊閃到我身旁：「嗚嗚……她瞪我！」

……哎，誰叫你這個玩笑來得這麼不是時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