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號

「宛馨，諾枇，跟你們介紹一下，這位是我們的新夥伴，小甯。」

眨眼間寒假就接近尾聲，換句話說，我的校園生活也將拉開序幕，再換句話說，屆時走走停停咖啡白天的工作我便無法參與，改成只做晚上的時段。
因此為了替補我的空缺，耀哥帶來一位新的夥伴，與我同校，是音樂系夜間部大三的學生。
「你們好。」小甯對我們露出燦爛的微笑，她有很可愛的小虎牙。

根據我初步觀察，小甯是一個很有大姊姊氣質的女孩，這並非意指她特別獨立強悍，而是一言一行都有種包容的溺愛，給人感覺相當溫暖可靠。
所以大家都很喜歡她，劉宛馨更是。小甯剛來的那幾天晚上，她不時跟我提到白天與小甯相處的種種，迅速成為我們的新話題之一。

除此之外，我與劉宛馨最常閒聊的新話題，當然就是我即將展開的學園生活。

戲劇系的全名是戲劇與劇場應用學系，在入讀之前我做了不少研究，大部分人聽到系名之後，第一個反應往往是「哦，要演／拍電影噢？」，其實這是一大誤解，雖然確實也有不少演員往電視、電影或平面媒體發展，但戲劇系主要還是專攻舞台劇，而這與電影最大的不同即是現場演出時台上台下的氣氛雙向交流，以及場地、佈景、道具、配樂、燈光的靈活變化。

開學第一天，我與蔡家祥、潘信豪一同出門了。
沿路上，他們一直叫我放輕鬆別緊張，殊不知我不是緊張，而是強烈的好奇與興奮；畢竟在寒假期間我一直陸陸續續進出學校，如今終於正式以學生的身分參與，箇中感觸大有不同。

進到校園後，蔡家祥揚手一指，校舍映入我的眼簾，「這裡就是我們視傳系，你是隔壁那棟。你的第一節課是什麼，還記得嗎？」

「嗯，戲劇與劇場導論。」其實我甚至連上課地點都背起來了，而且昨晚潘信豪還特地幫我把課表列印出來讓我帶在身上，就算臨時忘記也無須擔心。
「想上廁所要舉手跟老師講噢。」這時潘信豪嘻皮笑臉地開著玩笑。
「你少亂他。」蔡家祥沒好氣地瞥了他一眼，然後正經對我說道：「如果有同學偷射你橡皮筋，你一定要舉手跟老師講。」

呃，你的叮嚀才像是來亂的吧……

揮別他們兩位之後，我獨自往戲劇系走去，爬上旋轉樓梯來到二樓，經過系辦公室來到202教室門外，從門上的格紋玻璃窗往內窺視，裡頭沒有開燈，底下卻坐滿了人，講台上有一位同學正在操作電腦，不一會兒投影螢幕打亮在白板上，看來似乎要展開某種講解或報告。

於是我摸黑走了進去，靠著離門最近的空位坐了下來，我感覺有幾道視線在打量著我，我本想與他們點頭回應，可是講台上的同學已經開始對大家講話，因此我不再左顧右盼，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他報告的內容上。

「……戲劇就如同其他各種創作一樣，也是以探討人的生活為基礎來發展，不過，戲劇又比繪畫、音樂、雕塑、電影等各式媒材更著重於「人」這個主體，所以再直接一點的說，戲劇其實是一門『人』的學問……」

聽著聽著，我不禁分神了。
其實我一直不甚明瞭，為什麼神會安排我來唸戲劇系，即使我了解戲劇系是在做什麼之後也同樣百思不解；但是現在這位同學所報告的內容卻讓我漸漸想通了，戲劇系是研究「人」的一門學問，而這正是原本身為假人模特兒的我最需要的。我想神的用意，就是藉此讓我來更深入的來了解人類吧……

「同學？」
嗯？
「同學？」
一股壓低聲線的氣音在我右手邊響起，轉頭一看，原來是一位女孩蹲在旁邊對我講話：「你就是轉學生邱諾枇對吧？」她的一雙大眼睛映上投影的光，閃閃發亮，煞是好看。
「嗯，我就是。」我也不自覺地使用氣音回答。
「我是班代，葉宜佩。」女孩微笑，拿筆的右手將柔順的頭髮勾至耳後，接著將一張表格勉強攤平在穿著牛仔褲的大腿上，並於最後一欄打了一個圈圈，「好，沒事了，我只是在幫老師點名。」她又投以微笑，然後彎著身子往自己的座位走去。

這時燈忽然都亮了，我忍不住微微瞇起眼睛。原來那位同學的報告已經結束，一名穿襯衫打領帶的微胖中年男子接替他走上講台，同時，剛才那位葉宜佩也走上前將點名單交給他，看來他就是這堂課的老師了。

「嗯……開學第一天還是有人敢曠課啊，真是勇敢。」老師語氣悠悠地審視點名單，忽然眉毛一挑：「嗯？轉學生邱諾枇是哪一位？」
嚇！他在叫我。
「右。」於是我舉起右手，與老師打了照面，頓時之間全班視線也群聚過來，好像無形的箭扎在我身上，這怎麼說呢，尷尬？害羞？天啊，我只希望這種感覺快點結束。
「既然是新同學，而我這裡又是第一節課，就請你上來跟大家做個自我介紹吧。」老師微笑，退開兩步，暗示那個位子將由我填補。

呃，自我介紹？我該說什麼？我可以婉拒嗎？
傷腦筋，看來是勢在必行了……
於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我離開座位走上講台，四肢感覺越來越僵硬。
站定之後，我面對全班，忽然覺得一陣暈眩──
這種感覺與當初面對室友時完全不同，也無法與接待陌生的客人們混為一談；我聽見有人交頭接耳，他們在討論我什麼嗎？啊，我的頭髮沒有特別整理，難道又亂翹走樣？

沒辦法，只好硬著頭皮說了！
「大家好，我，我叫做邱諾枇。」接下來呢？接下來我還要說些什麼？「我……喜歡吸收資訊，喜歡多多了解人類的生活。」
「呵，邱同學，你的說法有點奇怪，難道你不是人類嗎？」老師大概是見我緊張，出言調侃著我，底下響起一片哄笑聲。

唔，可是我之前真的不是人類呀。
正想回答，底下一名戴著鴨舌帽的男同學忽然舉手發問：「同學，你好眼熟，你是模特兒還是藝人嗎？」
「嗯，我是模特兒。」於是我不假思索地回答著：「我被展示在婚紗店的櫥窗之中，不過現在不是了。」
待我答完，大家安靜了一下子，隨即又交頭接耳討論起來，「哦……原來是街頭秀的模特兒啊……」
嗯？街頭秀？這個名詞我不知道是什麼意思，回去再來查一下。

「好，我們以掌聲來歡迎邱同學加入戲劇系這條不歸路。」這時老師朗聲說道，於是同學們也配合地拍起了手，讓我在掌聲中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呼……總算可以鬆一口氣了。
咦？老師剛才是說「不歸路」嗎？

就這樣，上午的課程一節一節過去了。在自我介紹之後，周圍同學也開始會主動跟我寒喧，儘管沒有深談，卻可以感覺到他們所散發的善意。
而當午休時間一到，我的手機立即響起，原來是潘信豪所打來，他跟蔡家祥想找我共進午餐，於是我們約好在學校後門相見。

掛上電話後，我將手機收進隨身的包包中，當我正要離開教室時，肩膀忽然被人拍了一下，回頭一看，有一雙美麗眼睛的女孩對我露出微笑，正是班代葉宜佩：「嘿，邱同學，應該沒被戲劇系給嚇到吧？下午記得回來上課唷。」
「嗯，我不會怕，我會回來上課的。」我點點頭認真回道。
沒想到聽完我的回答後，葉宜佩跟她身邊的同學互相對望一眼，忍不住笑了出來。
唔，難道我這樣的應對很奇怪嗎？

離開戲劇系大樓，我沿著走廊切入廣場往學校後門走去，越往後門靠近，週遭人潮就越熱鬧，看來大家都是要去後街用餐的吧？沒想到如今我也成為要去後街吃飯的莘莘學子之一，這種感覺真是奇妙。

這時，我聽見一聲「同學！」的呼喚，來源非常近，所以下意識便回了頭，發現一名穿著長擺外套的女子對我露出微笑，她看起來有些年紀，左手牽著一位小女孩，小女孩頭上用紫色蝴蝶結髮圈綁了一個可愛的公主頭。

「請問……有什麼事嗎？」
「不好意思，我想請問一下，這間學校的餐廳在哪裡？」
「噢，在男生宿舍隔壁。」我憑著記憶向她描述：「往這邊直走，到盡頭後左轉就是了。」
「謝謝。」女子展露微笑，給人的感覺一如她的短髮那般俐落：「我第一天來報到，根本不知道哪裡有賣吃的。」
「妳是？」
「我是美術系的老師。」
「噢，老師好。」
「呵呵。那我們先走了，謝謝你喔。」女老師牽著小女孩轉身要走，看來那是她的女兒吧，怎麼會一起帶來學校呢？
啊！她向我問學校餐廳的方向，也就是說，她們要去學校餐廳用餐囉？

「等一下！」
「嗯？」女老師與小女孩疑惑地回頭望著我。
「那個……學校餐廳的食物很貴，而且不好吃。」我誠實說著：「要吃飯的話，不如去後街。」
「後街？在哪裡啊？」
「這樣好了，」一不小心，我又用了服務生的客套語調：「請跟我來，我正好要去跟朋友共進午餐，我們店裡的餐點還不錯喔。」
「你們店裡？」
「啊……哈哈，那間店也是我打工的店。」
「媽咪，我們要去嗎？」這時小女孩搖搖女老師的手，女老師想想後點了頭，抬頭對我微笑：「好，那就麻煩你帶路囉。」

於是我領著她們來到學校後門跟潘信豪與蔡家祥碰面，他們知道女子是老師之後立即打了招呼，潘信豪還很誇張的立正敬禮，一時逗得小妹妹哈哈大笑。

在前往走走停停咖啡的路上，因為人潮眾多，所以只能緩慢前進，而這過程中我們也簡略聊了一下，原來這位楊老師之前在中部一所大學任教，但這學期調來我們學校授課；而小妹妹妍妍的學校還沒安頓好，所以才暫時帶在身邊。

「那間就是我打工的店。」這時已經可以看見走走停停咖啡，於是我立即指給楊老師跟妍妍看，妍妍看見落地玻璃那台超大的單眼相機後，頓時興奮地蹦蹦跳跳，不過楊老師卻微微挑了眉，好像有點芥蒂。
嗯？怎麼了嗎？正想詢問，楊老師那抹怪異的神情卻已閃逝，又恢復剛才的笑臉。

唔，大概是我看錯了吧？

推開玻璃門，店內生意果然不錯，幸好有一桌尚且空著，於是我們一起入座。
「不好意思，打擾你們吃飯。」楊老師客氣說著。
「不會不會。」潘信豪爽朗地搖搖手，蔡家祥也報以微笑。
這時我看見劉宛馨與小甯忙進忙出的身影，看來是沒辦法馬上把menu送來，於是我主動起身：「我去櫃檯打個招呼，順便拿menu。」

穿過喧嘩的客席，我走到吧檯旁跟劉宛馨說聲嗨，碰巧這時小甯也送完餐點走了回來。
「自己人，不用客氣吧？」小甯對我笑了笑，露出招牌虎牙。
「嗯，妳們忙。」我主動拿起餐盤，倒了五杯水，同時劉宛馨也抽空遞來五份menu並且問道：「第一天上課感覺如何？」
「還不錯。」我順手接過，正想跟劉宛馨多說兩句，吧檯後面的小辦公室門忽然應聲而開，耀哥從裡頭走了出來，臉色鬱鬱寡歡。

咦？怎麼了嗎？

「他早上來的時候就那樣了。」這時劉宛馨大概是看出我的疑惑，率先低聲對我說著：「他因為攝影過程不順才這樣子。」說罷，她迴身去處理餐點，我則是與耀哥打了照面。

「嗨，耀哥。」
「諾枇，你來得正好！我跟你說一件有夠火大的事！」

耀哥雖然常常不在店裡，可是每次出現，都會滔滔不絕地跟我們分享他在外面遇到的事情，大部分是各種趣聞或愉快的經驗，不過像現在這麼生氣的情況倒是我所見過的頭一遭。
於是我擺出洗耳恭聽的姿態，好奇到底發生了什麼事；而耀哥也像夏日的午後雷陣雨般，批哩趴啦地將不滿傾洩而出──

原來，這一切的起因是昨天下午的攝影。

據耀哥說，他昨天接近黃昏的時候外出散步，竟在附近河堤上發現一個絕佳的地點，可以同時將落日、河川、大廈同時截入畫面，於是他趕緊用石子在地上擺了一個叉叉的記號，然後衝回家拿單眼相機。
可是當他回來之後，發現一名女人帶著畫架霸佔了那個地點，而且正好就踩在那作記號的石子上。

於是當下耀哥趕緊請她借過，尤其日落時刻稍縱即逝，根本可說是迫在眉睫；偏偏一開始那女人對耀哥睬也不睬，只是專注地在畫紙上打下底色，直到耀哥在她視線前不斷揮手呼喚，她才不耐煩地停下手中畫筆。

「你到底要幹麻？從剛剛囉唆到現在。」
「我都說了，我想請妳讓開，這是我剛才作記號的地方。」
「這裡是公有的地，憑什麼你做個記號別人就不能來？」
「沒說不行，但我現在必須要使用這個地點，一下子就好！」
「不行，你沒看我正畫到一半嗎？」

於是兩人互不相讓，最後耀哥錯過了黃昏，而女人打完底色以後便揚長而去。

「你說，那女人是不是很令人火大！明明要畫隨時都可以，她卻硬是要跟我搶！」耀哥憤慨說著：「可惡，要是昨天被我拍到那張照片，這次社區的攝影比賽鐵定能摘下冠軍耶。」

面對氣得快噴火的耀哥，我搔搔頭，不敢說出「今天再去一次就好」這種話，因為耀哥曾經對我們說過，攝影不是同樣時間、同樣地點、然後取一樣的景，就會拍出一模一樣的照片；其中還有氣候、色溫、雲際變化等各種因素也必須加入考量，儘管是極其細微的變化都會產生不同的影響。

這時，耀哥緩了語氣：「對了，這五杯水跟menu是幹麻的？」
「啊！我都忘了。」經耀哥這麼一提，我才想起來潘信豪他們還在等我，「不好意思耀哥，我先拿menu去給潘信豪他們看。」
「哦，他們也有來啊？那我等一下也過去打聲招呼吧。」從他的語氣聽來，跟我抱怨完之後，心情似乎好了一點。
「好，那我先回去了。」於是我端起餐盤走回座位，走近後才發現，小甯已經在幫他們點餐了。

「你怎麼那麼久？」蔡家祥。
「抱歉，剛才在跟耀哥講話……」
「我，我要一個雞腿飯，淋和風醬汁，」潘信豪一邊翻閱menu，一邊對小甯說著：「啊啊不，還是豬腳飯……對不起，還是雞腿飯就好，不過，不過改甜辣醬！」
嗯？他怎麼顯得慌慌張張的？幸好小甯很有耐性，如果是劉宛馨來點，一定已經開始瞪他了。

忽地，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還沒抬頭，就聽見耀哥的聲音從頭頂傳來：「哦──今天比較熱鬧哦？」
頓時間我便意會過來，耀哥指得是與我們同桌的楊老師還有妍妍，於是我馬上打算開口介紹，可是左側的楊老師已經先我一步回頭與耀哥對上了眼。

沒想到這一刻，他們竟然同時高呼了起來。
「啊！是你？」「欸！怎麼是妳？」

頓時間，我發現楊老師的臉色變得很難看，再回頭看向耀哥，他也不惶多讓……

「呃……你們認識？」
「哼，我才不認識這種不修邊幅的男人。」
咦？
「我也不認識這種霸道的女人！」
咦咦？
「你說誰霸道？」
咦咦咦？
「你說誰不修邊幅？」
咦咦咦咦？怎麼馬上就吵起來了？

「不、不好意思打斷一下！」於是我連忙舉手：「請問這是怎麼一回事啊？」
霎時間，他們倆同時一頓，然後生氣地互相指著對方的鼻子。

「他(她)就是昨天在河堤上搗亂的傢伙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