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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在公演結束之後,葉宜佩連期末考都沒有出席,這時關於她休學的消息才沸沸揚揚,原來她果真除了我之外,一個人也沒有說。
但這議論沒能延燒多久,因為暑假接踵而來,隨著同學之間的離散,關於葉宜佩的頭也不回,彷彿也變成某天午後的一場夢。

這怎麼說呢,她實在是太毅然決然的離開了。雖然她已經跟我預言過,而這風格也一如她本人的果斷,但我還是被這股惆悵的尾勁掃得正著,也許,我與葉宜佩曾經如此靠近,所以現在才倍感失落吧。

「諾枇。」
嗯?
「諾枇。」
「是!」
「你怎麼無精打采的啊?」耀哥坐在離吧檯最近的客席上,一邊保養他的攝影器材。
「呃……」要跟耀哥說我跟葉宜佩的事情嗎?可是劉宛馨也在,她可能不喜歡聽到葉宜佩的種種。
「難道你是那種人?」
「哪種人?」
「那種生意越好就越起勁的人?」
「哈、哈哈,也許吧……」幸好找到台階下了。
「哎,沒關係啦,現在是暑假,店裡面一個人也沒有是很正常的。」耀哥漫不在乎的嘻笑,正如他所說,現在整間走走停停咖啡只有我、劉宛馨、小甯、耀哥四個閒人,一個顧客也沒有。

我們整條後街的商家,大部分都是依附學子的消費生存,一旦寒暑假來臨,許多商家也跟著放假,或是把人事盡量精簡以節省支出;但會像耀哥這樣堅持開店、甚至以「在這麼閒的情況下上班一定很無聊,不如人多些熱鬧。」為由把所有員工都找來上班,實在是堪稱後街的奇葩。

「耀哥的老本很夠的。如果你們有規劃要出去哪裡玩,盡量請假沒關係啊。」耀哥熱情的說著,我苦笑以對,望向坐在一旁的劉宛馨,通常這個時候該她說兩句吐槽,卻發現她一手倚在流理台上,不知道在想些什麼,安靜得出神。

「劉宛馨?」
「啊?嗯。怎麼了。」
「妳怎麼了啊?」
「沒什麼……發呆而已。我去一下洗手間。」

劉宛馨離開了吧檯,留下滿臉狐疑的我跟耀哥。
奇怪,她最近這兩天常常如此,難道她才是那種越忙就越起勁的人?不,應該不是,畢竟從放暑假到現在也已經將近兩個禮拜了,劉宛馨的異狀卻是這兩天才有的。

忽然,一陣手機鈴聲響起,耀哥從口袋中掏出手機:「喂?妳們起床啦?」他的語氣滿是寵溺,「睡到中午,大豬跟小豬欸,哈哈,我在店裡,妳們待會兒就直接過來吧。」
他掛上電話,我連問都不用問,就知道話筒那端是楊老師,「你們下午要出去啊?」
「是啊,今天要去動物園走走。」
這時店門被推開,提著水壺的小甯走了進來,她的兩頰被太陽曬得紅通通的,「外面好熱噢。」
「誰叫妳這個時候跑去澆花。」耀哥。
「反正也閒著嘛。」小甯露出可愛的小虎牙微笑,「等一下我們會有客人來噢,潘信豪打電話給我,說他跟蔡家祥已經結束工作,現在要過來。」
「潘信豪果真是老主顧。」耀哥揶揄說著:「這也多虧了小甯呀。」
頓時間,小甯的雙頰變得更紅了,「什麼啊,別亂說啦。」

耀哥跟我都笑了。這已經是一個心照不宣的事實,自從當初潘信豪見到小甯之後,便成為走走停停咖啡的忠實顧客,一開始他還會藉口是去找耀哥抬槓,後來他與小甯漸漸熟識,就完全把耀哥晾在一旁。
那麼小甯呢?
她表面上一直都保持「大家都是好朋友」的溫柔友好,可是只要稍微細心觀察就會發現,其實她也漸漸對潘信豪產生好感,兩人的親暱互動遊走在朋友與情人之間,散發著若有似無的曖昧。

我曾與劉宛馨、耀哥私下討論,我們都一致覺得這兩個人在一起是早晚的事。

這時,劉宛馨從洗手間走了出來。
「好啦,我要來刮個鬍子。」耀哥將單眼像機放回包包中,起身準備往洗手間走去;但劉宛馨忽然站定,安靜地望著我們,彷彿有話要說。
「宛馨,怎麼了?」耀哥好奇的問道。

我跟小甯也疑惑的望著劉宛馨,只見她遲疑地抿抿唇,隨後才緩緩開口:「耀哥,我想辭職。」

什麼?

在我與小甯震撼之際,耀哥連忙追問:「為什麼呢?是不是哪裡不開心?還是待遇不夠好?還是妳太累了?」
只見劉宛馨搖搖頭,「其實我兩天前就該說的了。」
「宛馨,到底怎麼了?」小甯走到劉宛馨身邊,輕輕搭著她的背。

於是,劉宛馨這才慢慢說道:「我……我申請到新加坡的大學了。」

§

我們像是說好一起忘記似的,直到劉宛馨提起,才又想了起來。
待人都到齊後,店門上的牌子翻面成休息中。我們在吧檯與客席間或坐或站,表情複雜地圍著劉宛馨。
她說,兩天前收到一封國際快遞,打開一看,原來是新加坡大學的來函,通知她下個學期到校上課。
當天晚上,她本來想直接跟我們宣布這項消息,可是一想到自己得離開這個生活圈、這個親切的國度,就難免感到情怯,而這正是她遲至今天才說的原因。

很好理解。但對我們而言,卻不是那麼容易接受。

其實我們都為劉宛馨感到開心,這是無庸置疑的。可是另一方面,我們也都喜歡劉宛馨這個朋友,雖然她常常面無表情,常常作奇怪的統計,但她的細心與體貼同樣讓人忘懷。

而對我來說,這無疑是更加重擊我的消息。畢竟隨著公演結束,我已經失去葉宜佩這個朋友,如今劉宛馨又要離開,儘管這並不代表友情就此中斷,卻明顯是再空出一個位子的惆悵。

「所以,妳什麼時候要過去呢?」這時蔡家祥發問了。
「我想最晚七月底就要先過去了,畢竟有很多手續要處理。」
「那妳的生活費呢?」楊老師也開口詢問。
「我其實已經存了不少,另外,雖然不能在商家打工,但應該可以找到家教當作兼職。」
「宛馨……」小甯不捨地拉著她的手,眼眶泛紅。
明明是夏日午後、萬里無雲的好天氣,走走停停咖啡內卻是感傷沉重。

幸好這股氣氛,直到潘信豪發言後才有了扭轉,「呃……大家放輕鬆嘛,劉宛馨又不是不回來了……」他頓了頓,發現我們仍然低迷,於是以更輕快宏亮的聲線喊道:「我們應該替劉宛馨高興才對啊,她申請上夢寐以求的學校耶。」
「謝謝。」劉宛馨輕輕說著,我看得出來,她很感謝潘信豪的發言。

唔……也對。我們現在將自己的難過表現無遺,未免太自私了;身為劉宛馨的朋友,我們應該熱烈地為她鼓舞才對呀。
「咳、咳咳,那個……新加坡的名產是什麼啊?」於是我試著附和潘信豪的語調,轉移話題。
「獅子魚!」妍妍單純的回答。
「那個叫做魚尾獅哦。」楊老師立刻機會教育。
「還有那個……海南雞飯?」蔡家祥:「叻沙、肉骨茶、沙爹……」
「你果然都只想到吃的。」潘信豪出言調侃。
「孫燕姿?林俊傑?」耀哥也抓緊機會發言。
「藝人不算『名產』吧!」潘信豪立即吐槽,大家頓時忍不住哄笑,就連快要掉淚的小甯也被轉移了情緒。

而潘信豪大概也看見小甯露出笑容,於是乘勢對耀哥建議道:「不如我們為劉宛馨辦個歡送會吧?」
「不用吧……」劉宛馨不好意思的說著。
「好!就來辦個歡送會。」耀哥當然是一口答應,他一向很疼我們這些員工。

於是,這項提案就這麼底定下來了。
歡送會的時間定在七月中旬,正是劉宛馨搭上飛機的前夕,在這段期間,她都正常上下班,我們也把握與她相處的機會。乍看之下,彼此互動都與以前相同,但是氣氛卻多了一絲轉變。
畢竟,當我們相處得越愉快,隨之而來的便是想到:以後可能再也沒機會了。
想著想著,難免偷偷感傷起來。

我回想起當初來面試的時候,劉宛馨問我怎麼比三的場景。
我回想起碰到顧人怨的顧客的時候,劉宛馨氣得兩頰霏紅的模樣。
我回想起我與劉宛馨第一次約會,第一次牽手,還有許許多多關於她的一顰一笑,這些印象既瑣碎又完整,每一幕都獨立在腦海中靜靜發光。

不知不覺間,終於到了舉辦歡送會的日子。

今天,耀哥特地放了劉宛馨假,並吩咐她晚上六點半才能過來;在這之前,我們合力佈置走走停停咖啡,不僅拉上彩帶與布條,還把客席桌椅全都往四周挪動,空出一個小小的舞池;另外,耀哥還搬來一套卡拉OK以及七彩霓虹燈球,點歌簿裡從古老金曲到流行勁歌無一不缺。
至於食物部分,這麼特別的日子,當然不會再吃走走停停咖啡的微波餐包;我們除了預定披薩之外,楊老師與小甯也特地露了一手廚藝,做了好幾道香噴噴的料理。

當夕陽西下,劉宛馨準時推開店門,我們夾道歡迎,在她的頭上拉響了數枚禮砲,為這場雖不盛大卻溫馨熱鬧的歡送會拉開了序幕。

在披薩送來之前,潘信豪帶了許多有趣的團康活動,包括妍妍都玩得不亦樂乎,而在披薩送來之後,楊老師與小甯也將她們做的料理端了出來,大家邊吃邊聊天。然 後吃得差不多了,我們紛紛將準備好的禮物與卡片拿出來送給劉宛馨,她雖然臉上仍是一貫的面無表情,我們卻都看得到她眼神深處的感動;最後輪到小甯送出卡片 與禮物之際,兩個女生再也忍不住了,抱頭哭成一團。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劉宛馨落淚,忽然間,我感覺到鼻頭發酸,眼眶一熱,視線被淚水給暈抹開來;幸好耀哥忽然拿起麥克風感性的唱起離別歌曲,五音不全的將哀傷氣氛給沖淡,我的眼淚也被及時挽留,轉而跟著大家一起哈哈大笑。

之後,我們關起大燈、亮起霓虹,然後將音樂轉大,一起在小小舞池中隨著節奏擺動,儘管我們沒有幾個人是肢體協調的,卻玩得相當愉快。
漸漸地,這場歡送會攀過了最熱鬧的高潮,在跳舞跳累了之後,我們重新把桌子推進來,然後拿出調酒小酌聊天。我們天南地北的說著,有時談到發生過的糗事,有 時臆測劉宛馨去新加坡可能遇到的狀況,沒多久後,妍妍疲倦的睡著了,楊老師把她抱進小辦公室安置,潘信豪也起身去了一趟廁所。
這時,我忽然覺得想吹吹晚風,於是留下還在閒聊的他們,推開店門,在花圃前坐了下來。

夏夜涼爽,整條後街只剩我們走走停停咖啡亮著了。大概是因為剛才也喝了點酒的緣故,現在耳根子有些發燙,覺得世界正以極為緩慢的速度悄悄旋轉。

「你喝醉了?」
忽地,劉宛馨的詢問從後頭傳來,我回頭一望,她推開店門、走下階梯,然後在我的身旁坐下。
「還好,只是有點頭暈。」我誠實回答著。
「嗯。」劉宛馨應答之後便不再說話,靜靜地抬頭凝望夜空。

晚風,徐徐吹來。

「邱諾枇。」
「嗯?」
「你還記得我們一起去看的那部電影嗎?」
「記得,《王子探險記》。」我們還為此小小僵持了一下呢。
「上個禮拜,我又再看一次了。」
「是哦?還是很精采吧?」我也挺想再看一次的。
「是啊。」劉宛馨輕輕一頓,「當時你說,到了最後王子還是不明白寶座在想什麼。」
「嗯,我覺得,也許寶座希望主角能在困境中爭取更多和平。」
「但當時的我認為,主角不用求和,對吧。」
「好像是。」
「其實現在想想,你的見解也滿有道理的。」
「哦?」
「邱諾枇。」
「怎麼了?」
「跟我交往的時候,你有開心嗎?」

呃,怎麼話題忽然跳到這裡來?
我開心嗎?仔細想想,雖然要配合劉宛馨讓我戰戰兢兢,但是也有相處得很快樂的時候。
「嗯,有開心。」

劉宛馨望了我一眼,「真的嗎?」
「真的。」
她慢慢轉回視線,「其實,我也是挺開心的。」
「真的?」我還以為我一直在惹她不高興呢。
「嗯,跟你交往是一個很特別的經驗。其實我後來想了很多,也反省了很多,才發現自己好像真的太嚴苛了。」
「哈哈……」我搔搔頭。

「但是,這就是我。」劉宛馨忽然站了起來,面對著我。
她露出微笑:「我想我會保持我的愛情觀,而且一直持續下去。」

回望她閃閃發亮的眼神,這一瞬間,我捕捉到她對愛情的信仰。
「邱諾枇,我覺得我欠你一個道歉。我希望你別因為我而對愛情的模樣產生混淆。」她說。
「我……」
「沒事了。我只是想說這些。」

忽然,我無法抑止想對她說話的衝動。

「劉宛馨。」
「嗯?」
「我相信妳會遇到的。」
「遇到?」
「嗯,妳一定會遇到妳的另一半,因為妳是如此相信著。」我直視她的雙眼。
劉宛馨微微靜默,她點點頭,露出微笑,於是我也笑了。

之後,劉宛馨先進去了,我重新在花圃坐了下來,忽然發現心裡面一片暢快,彷彿某個鎖死的結終於被解開。
原來,我一直都對於跟劉宛馨這段戀情耿耿於懷?
我還以為,因為沒有放過任何感情,所以也不會有任何疙瘩。
看來我想錯了,只要是有所經歷,就一定會在心底留下印子。

晚風,徐徐吹著。
真是慶幸,能夠在與劉宛馨分開之前,釋懷這個芥蒂。

後來這場歡送會進行到深夜兩點多,我們才依依不捨的揮別,本來耀哥還擔心劉宛馨的安全,請我陪她走路回家,但劉宛馨希望能像平常那樣跟大家說再見,於是我們順了她的意,在將店裡面收拾完畢之後,大家一起走了出來。

店門口,花圃前,我們各自有回家的路。
劉宛馨向我們揮揮手,跟平常一模一樣,彷彿明天早上就會再來這裡見面似的;我們也向她揮揮手,心裡面滿滿是說不出口的激動。

「要順利哦!」
「注意自己的安全。」
「要寄明信片給我們。」
「有空就回來啊!」

每一句關懷,都是深厚的不捨,但再怎麼期盼,天下卻無不散的筵席。
隔天一早,劉宛馨拖著行李箱搭上飛往新加坡的班機,離開了這個生活圈,離開了這個國度。我們站在天台上,安靜地讓風吹著,觀看飛機成為藍空中的渺小白點。

那一刻,我捨不得分別的眼淚,才真正流下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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