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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翌日,我被從窗戶透進來的正午陽光給曬醒。
揉著惺忪睡眼走出房門,發現蔡家祥已經坐在沙發上轉著電視,正想跟他說聲早安,潘信豪已輕輕打開房門,伸著懶腰,然後與我們對上眼。
我感覺得到,蔡家祥微微打直了背,也許他是因為昨日的爭吵,而替現在的我與潘信豪感到擔心吧。這時,潘信豪有些尷尬地對我點了頭,「大家都起床啦?那……肚子餓嗎?我們一起去吃飯吧。」

那頓午餐,我們沒有什麼交談,或者說,除了最簡單的點餐與招呼之外,無論是昨晚的對峙,或是我與潘信豪的關係變化,我們都一概沉默。

取而代之的,是氣氛的觀察與體驗。

這也許是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過最安靜的一頓飯了。
我跟潘信豪就不用說了,經過昨夜的長談,爭吵所劃開的傷口還沒完全結痂,但友情已不再流血,只要等待癒合,就能有更美、更堅強的蛻變。

至於蔡家祥,他一如平常的淡然,沒有迴避,也不刻意提起,以一貫的寬厚態度來包容我們兩個大男生的無聲勝有聲,同時也讓人感覺到,只要想說,隨時都可以去向他傾訴,極度尊重的溫柔。

「那麼……差不多了,我要出發了。」放下筷子後,潘信豪深深吸了一口氣,看著坐在對面的我:「兩點,西區的誠品書局咖啡廳對吧?」
「對。」那是你才該去的。陪在小甯身邊的人,是你才對。
潘信豪點點頭,緩慢又誠摯地向我道謝,然後他結了自己的飯錢,離開餐廳,穿過被陽光燙了一層金的馬路,消失在我們的視線之中。

剩我跟蔡家祥了。
「他去找小甯。」我說。
「嗯。」蔡家祥看著我。
跟剛才相比,現在是說話的時機了,於是我沉澱一下,然後決定毫無保留的告訴他一切。「昨天晚上……」

昨天晚上,我的房門響起簡短的敲門聲,打開一看,潘信豪站在門外,他沒有看我,只是垂著眼眸,彷彿做錯事情的小孩。
我沒有詢問他要做什麼,說來奇怪,在見到他的那一刻,我就直覺他不是再來找我吵架的。

「對不起。」第一句,他低迴地說道。
「你說得沒錯。」第二句,他總算抬起頭。
「對不起。」第三句,潘信豪說得比第一句更用力了。

我請他進來,順手轉亮一盞溫黃的小小夜燈。我讓他坐在床沿,自己則是坐在書桌上。我想著,接下來我該怎麼回應呢?但我還沒說話,潘信豪已經先我一步開口,然後說了一段往事。

怎麼說呢,好像都是這樣子開始的,一個男孩遇上一個女孩,他們漸漸越走越近,雙手即將牽起,但就在告白的那一刻,女孩才坦承已經跟另一個人交往了。
於是男孩傷心的質問女孩,既然已經不屬於他,為什麼又要給他機會?
女孩答不出來。而這個得不到答案的問題,也成為男孩對戀愛的恐慌。

所以,一朝被蛇咬的潘信豪,遲遲不敢跨過那決定性的一步,他一方面覺得小甯可能另有所思,一方面對周圍的人都武裝提防,天生的薄弱安全感不斷被傷口刺激,也因此讓他必須張牙舞爪。
很有邏輯,也很悲傷。

「這段潘信豪的過去,你應該知道了吧?」我問。
「嗯。有一次酩酊大醉的時候,他透露過。」
我們沿著人行道慢慢往家的方向走,微風輕輕梳著樹木的枝葉。

潘信豪向我道歉,他說他知道自己吃醋是一件很愚蠢的事情,但他就是無法停止,而且刺傷我的同時,他也感到深深的愧疚。
然後他謝謝我的那一番話,是給他的最好的當頭棒喝,他說,如果沒有我,或許他永遠無法提起勇氣來面對自己的扭曲軟弱。

我跟蔡家祥走到家門前的時候,我差不多說完了,在蔡家祥掏鑰匙的同時,我看了一下手腕上的錶,正好是下午兩點。
我猜,現在小甯應該正訝於潘信豪的出現吧?

「所以……潘信豪決定趁這個機會向小甯告白嗎?」這時,蔡家祥低聲問。
「嗯,他是這麼打算的。」又來了,胸口那股若有似無的搔癢,我隱隱為潘信豪感到緊張,「希望他們一切順利。」
「嗯,一定會的。」蔡家祥輕輕說著,鑰匙轉開鎖中的簧片,我們先後進了家門。

「事情大致上就是這樣子,對不起,我們兩個害你擔心了。」我向蔡家祥道歉,他搖搖頭:「潘信豪真幸運,有你這麼一個勇於直言的朋友。」
頓時間我羞赧地笑了:「換作是你的話,你也會的,不是嗎?」因為你是蔡家祥,那個永遠能站在朋友的角度給出最好建議的蔡家祥啊。
沒想到,蔡家祥沒有回答,反而表情變得黯淡落寞。

「嗯?你怎麼了?」
「諾枇。」
「是?」
突然,蔡家祥望著我。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個表情,如此嚴肅,如此平靜,如此……傷心。「如果有一天,我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情感了,可以請你同樣及時拉我一把嗎?」

「可以是可以……不過,你為什麼會忽然說這個呢?」
「我是沒有辦法對潘信豪勇於直言的。」
「啊?」
蔡家祥停頓片刻,我可以感覺得到,他正為接下來要說出口的話糾結萬分。

「因為,我無法對自己所愛的人客觀……」

§

當天晚上,潘信豪滿臉幸福地帶著啤酒跟滷味回來了,勇敢跨步的他果然順利墜入愛河,我們為他大肆慶祝,啤酒泡沫濺濕了豪飲的他的衣襟,像個孩子般大喊大叫似的,巴不得跟全世界分享他的喜悅。

他說,他在下午兩點的時候準時出現,當他們在咖啡廳裡就座的時候,小甯的前男友尚且不見蹤影。
小甯問潘信豪,為什麼要來?
於是潘信豪告訴她,這不只是跨過妳的障礙,也是穿越我的難關。
然後他們並肩坐著,沒有交談,甚至忘記他們是在等待小甯的前男友赴約;他們只覺得彼此之間的空氣漸漸融為一體,那股氛圍甜美得讓人要醉。
於是不知不覺間……他們互相牽起彼此的手,就這樣一直靜靜坐著,直到猛然回神,才發現原來已經下午五點。

望著該是前男友出現卻始終淨空的座位,他們相視而笑了。
離開咖啡廳後,他們共進晚餐,他們互敘心事,卻很有默契地不去追究小甯的前男友為什麼沒來。

「我發誓,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麼快樂過。」

潘信豪勾著我跟蔡家祥的脖子,一邊哭泣,一邊大笑,他手中的那罐酒裡摻雜著他喜悅的眼淚,「邱諾枇,這也都要謝謝你,來!我們乾杯!」
在我們一飲而盡後,他又立刻再開一瓶,「蔡家祥,來!你也要跟我乾!」
「好啊,那有什麼問題。」蔡家祥開懷大笑,平常都只吃下酒菜的他,今晚竟跟潘信豪喝得不相上下。

只是,這幅景象越快樂,我心底的情緒就越複雜,因為下午的對話仍在我心中徘徊……

「無法對所愛的人客觀?」
「是的。」
「你?」
「我愛的人,是潘信豪。」

蔡家祥像是怕我聽不清楚似的,每一個字、每一個音節都謹慎且踏實的發音,簡單的語句,蘊含著輕易就能感受得到的堅定。

「我……我現在才知道這件事。」這怎麼說呢,實在是太震驚了。
「你也是唯一知道的。」蔡家祥的口吻有些苦澀。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我腦袋有些陷入混亂,雖然明白人類世界有同性戀的存在,但當自己的朋友忽然告白性向,原本既有的人際概念便一下子受到衝擊,令人抓不著整件事情的真實感。

「在你搬進來之前就已經喜歡上了,我一直都小心翼翼的隱藏著。」蔡家祥微微一頓:「記得我說過潘信豪不是我最初的室友嗎?」
「嗯。」
「其實原本跟我分租這間房子的人,是我的伴侶,但我們的感情走到了盡頭,所以他搬了出去。」
「之後潘信豪就搬進來了?」
「對。在不知不覺間,我被他吸引了。他的熱情,他的脆弱,他的細膩,他的每一種表情以及對我的關懷。但是,我也很清楚地知道,他是異性戀者。」
我沉默了。

「所以……我愛上了一個不可能愛上我的人。」反倒是蔡家祥笑了,他瞇起的雙眼中流轉著幸福與苦楚。

「來,再乾再乾!」潘信豪打了個酒嗝,笑倒在沙發上。

『因此,我也從來不打算讓他知道,我愛他。』

「小甯我愛妳!我會好好呵護妳的!」潘信豪仰頭用力叫喊。

『我只能繼續藏著這份心意,但是他們交往之後,我不曉得自己能不能壓抑那份嫉妒。』

「喂!快跟我乾杯啊,今晚是我人生中最值得慶祝的日子了!」潘信豪拉住蔡家祥。

『所以,你能答應我嗎?諾枇。』蔡家祥流下眼淚,『作為一個朋友,未來也請幫助我隱藏對潘信豪的感情,好嗎?』
剎那間,儘管我還為突然變化的人際關係感到迷惑,卻被蔡家祥的豐沛情感給徹底震撼了。
為什麼他願意愛上一個不可能與自己相愛的人呢?為什麼他願意讓自己越陷越深呢?
「好,我答應你。」我聽見自己聲線中為朋友感到不捨的酸澀:「我當然可以答應你,可是,你不後悔嗎?」

──潘信豪縱情高呼:「啤酒來了,我們不醉不睡!」

『為什麼我要後悔?』

潘信豪咧嘴微笑:「你們知道嗎?小甯笑起來的時候,我甚至可以從她眼睛中看到自己!」

『因為也許你什麼都得不到……』

潘信豪:「現在!我是全世界最幸福的人了!」

『只要能一直陪在他身邊就好了。』蔡家祥很慢很慢地說著,抹了一把眼淚,輕輕微笑:『後悔什麼的,等到分頭走的那天再去想吧。』

『畢竟,愛是收不回來的了……』

後來,這場慶祝酒會以潘信豪的徹底醉倒劃下句點,他著實喝了不少,而腳步虛浮的我也是不遑多讓,反而喝最多的蔡家祥看起來最為清醒。
休息片刻後,我們合力將潘信豪扛回他自己的房間,互道晚安後也各自回房。

躺在床上,我輕輕呼吸,聞著枕頭棉被的細細香味。我本來以為在酒精的催化之下,我會一沾到床便陷入夢鄉,卻沒想到滿腦子都是潘信豪與蔡家祥的事,即使思緒紊亂,也無法停止反覆的想。

這兩天的變化真是太大了,一下子跟潘信豪吵架又合好,一下子得知蔡家祥的性向,究竟未來會變怎樣呢?
現在潘信豪與小甯終於順利交往了,相信小甯的溫柔照顧一定可以好好安撫潘信豪的薄弱安全感吧;但他們越幸福,對蔡家祥來說也越痛苦。
仔細想想,潘信豪真的是太幸運了,無論是小甯或蔡家祥,都願意當愛人的那一方。

而且,蔡家祥真的是太可憐也太勇敢了,如果我是他的話,我承受得住這種煎熬嗎?要看見自己所愛的人跟別人甜甜蜜蜜……唔,真是難以想像。

或許難以想像也是因為,我還沒有真正的去愛一個人過吧?
話說回來,我變成人類已經半年多了,到底還要等待多久,才能真正體會到戀愛呢?

想起蔡家祥面對愛情的另一種勇敢,那帶給我的徹底震撼;我也好想那樣,義無反顧的為一個人付出自己一回……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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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hite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