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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家前,張宗智望著牆壁出神。

八八水災期滿五十週年,虛擬實境救難系統(Virtual Reality Rescue System,簡稱VRRS)正式啟用,張宗智打頭一個跑進縣立圖書館體驗。VRRS硬體設施總共配有三室,獨立面積六坪,單看外觀就像顆雪白方糖,內裡 八方牆面則是等距橫豎黑磁線,彷彿走入一枚千階魔術方塊。

張宗智在側室褪光所有衣物之後,上方開始噴灑電子水,淋上皮膚便包成厚度僅有0.01公分的純白膜衣,他雖然事先知道可以透氣,但真正感受的時候還是驚喜,現在的他像極一尊石膏雕像,就連指甲縫隙都一絲不茍地凝結,眨眼時雖然有些生澀,但不一會兒便完全無感。

著裝完畢後,閘門開啟,張宗智進入虛擬實境室,墨黑磁條織出一面比紙還薄的光牆,『請將右掌貼於光牆任一位置上,以完成使用者資料建檔。』VRRS管理指 示傳來,立體得像是站在張宗智背後說話;管理室確實位於張宗智身後,斗室白牆之後的監控房中,四面螢幕並排,從左到右分別是系統狀況、虛擬景象、方室全景 以及使用者體能資訊,一旦數據不合乎標準,使用者身體不堪負荷,即可馬上結束虛擬實境體驗。

張宗智伸出右掌,按上光牆時彷彿被靜電吸住,片刻後光牆消失,改由白磚釋出光幅,他先是感覺肩上背了重物,一眨眼,金崙溪翻滾肆虐,碩大雨豆炸在臉龐,張宗智發現自己全副救難裝備站在河床上,洶湧泥水簡直要淹沒他的小腿,於是他趕緊連退幾步,才沒被惡水給拉走。

管理員:『請勿驚慌,這是起始畫面。』

「謝謝,我沒有驚慌。」張宗智頂了回去。其實景色轉變不算突然,但是這份真實感遠比他想像中的還要強烈,就連雨滴從領口滑入後背的細膩冰涼都擬真得毛骨悚然。

『那麼以下是各級任務選單,請任意挑選進行體驗。』管理員說罷,張宗智看見大雨飄搖的天空浮出條列式選項,包括搶通便橋、溯溪、撤村、空援、挖尋遺體……等,分類又多又廣。

『也可以選擇由系統安排的連貫救災模式,依序體驗前導作業至後續處理。』

「那我要選系統安排的連貫救災模式。」

『好的,以下是待援區域,請選擇……』

如果後面還有排隊等待體驗的民眾,使用VRRS的時間將限定在4小時內,但有志於第一線救災的一般民眾並不多,所以張宗智可以慢慢地將龐雜項目逐一選定。終於,他在管理員的引領下完成了基本情境設定,場景再轉,時序退回莫拉克颱風來襲的前三天。



離開縣立圖書館的時候,天色已經向晚。張宗智覺得渾身發酸,現在他的進度已經到挺進災區了,而且表現優異,積分高達224分,不過監控系統顯示他的身體已經出現疲態,所以建議他適度休息。存妥檔案進度後,張宗智發現線上資料庫已有數千筆紀錄,其中又以國軍使用率最高。

「嗯?現在這條救難路線只有我選嗎?」

『是的,因為選項眾多,所以造成路線的繁雜。您也可以選擇將此條路線登錄到官方網站上,號召他人一同競爭體驗。』

「不用了。」張宗智進入側室洗去電子水。這樣子真是太奇怪了,他想,嚴肅的救災虛擬體驗,固然能增進對災害的了解與應對,但是積分與連線制度卻隱隱有種線上遊戲的導向。

穿回衣物後,張宗智朝監控房一望,門縫底還透著光。裡面有人嗎?對於這個管理員,張宗智雖覺得有一絲不自然,卻說不上來哪裡怪。他的嗓音年約三十,有禮但不拘緊,張宗智猜想,如果是真人而非智慧模擬系統,那他或許是身穿白襯衫、打著整齊的領帶,兩手袖子卻捲起來吧。

§

返家。

打開房門,整面牆都貼滿了救災英雄的各種報導。張宗智匆匆洗完澡,加熱了一顆茉莉花香咖哩膠囊,這是最受時下年輕學子歡迎的口味。用餐後,他回到那面令人震撼的牆前,憧憬地注目許久,才心滿意足地入睡。

§

從那天起,救難活動如火如荼展開,張宗智每逮到空檔就往縣立圖書館跑。現在,他的進度越來越接近核心了,不過仍未實際體驗到深入災區救人的過程。畢竟這是 一套教育性質的機器,在歷經每個階段之際,都會安排使用者全面了解各個面向,就以搶搭便橋為例,除了事先進行三個小時的理論講解與操作之外,還會再延伸出 三種情況供使用者體驗,其一,在無風無雨的情況下搭建。其二,在大風大雨的情況下搭建。其三,搭建失敗後,尋求其他解決方法。不錯,因為考慮到救災活動充 滿各種變數,所以連失敗的情形都模擬到程式中,避免在真實上陣時不會亂了陣腳。

『恭喜您,您已經完成搶搭便橋的所有假設情況,累計積分為365分。目前您的體能狀況頗為良好,請問有意願進入下一個階段──實際救援嗎?』

如今,又是一道關卡的挺進,張宗智自然是滿口答應。

『好的,您即將搭乘直昇機進入高雄縣的梅山村搶救災民,您將會體驗到兩種狀況,其一,成功說服居民撤離災區。其二,說服居民撤離失敗,離開災區。』

張宗智有些愣住了:

「說服失敗?離開災區?」

『是的,根據八八水災的資料庫,有數筆災民不肯撤離的紀錄,為因應這種情況發生,所以特別加入體驗。』

「體驗救災失敗的感覺?」

『正是如此。』

純白斗室內忽然安靜下來,張宗智困惑地思考著,他倒是沒想到會面臨這樣的境地,也在這一刻,他才體驗到救災活動的殘酷的一面。

他問:「為什麼要有這樣的設計呢?」

『因為要提醒救難人員也珍惜自己的生命。』

VRRS管理員口氣依然有禮而輕快:『請問您願意繼續嗎?』

沉默了很久之後,張宗智下了決定:「嗯,我繼續。」他想,可不能因此放棄了,畢竟這種強烈的真實感不正是他夢寐以求的嗎?

『好的,請搭乘直昇機前往災區。』

VRRS管理員說罷,虛擬環境一轉,強烈陣風朝張宗智撲面而來,此時的他已經全副武裝,牙一咬,硬著頭皮往機身跑去。在高空中,張宗智看見此生最震撼的場 景,農田全淹成大湖了,溪河兩岸都被惡水吞噬,他幾乎以為這是VRRS系統刻意營造的慘況,但他清楚知曉,這些畫面都是從當年八八水災的資料庫模擬而來。

不久後,直昇機在狂風勁雨中抵達了梅山村,他們無法降落,因為所有稍微平坦的地勢都被滾滾泥沙淹沒,只能沿著繩索先將那些被逼退到屋頂上的民眾救起。張宗 智熟練地上上下下,他感覺胸口發熱,一時間已經忘記這是虛擬體驗,因為災民哭泣顫抖的模樣實在太過真切,他宛如搭上時光機回到歷史傷痛的一刻,盡自己所有 的力量來挽救遺憾。

這時,VRRS管理員中斷了他的錯覺:『恭喜您,您已經順利完成撤離災區的體驗。接下來是失敗經驗的感受,請問要繼續嗎?』

張宗智氣喘吁吁,他有些不悅,還想多沉浸在這股成就感中,但該面對的總是要面對,所以調順呼吸之後,他同意VRRS管理員進入下一情境的請求。眨眼間,虛 擬環境再度轉換,張宗智發現自己身處一間民宅中,一名老人坐在客廳藤椅上,單薄的窗戶完全遮不住聲勢雷霆的暴雨,整棟建築物甚至隱隱撼動。

『以下是情況說明:您將對老人展開說服,老人卻拒絕救援,一分鐘後,大水會從窗戶灌進來,您將被大水順勢衝出門口。』

張宗智點點頭,卻心情複雜。老人就坐在那裡,偏偏他注定無法對他展開援救。他猶豫著,難道真的不能改變嗎?「老先生!這棟房子不能再待了,請跟我離開這裡!」張宗智忽然心口一陣發熱,他決定盡力一搏。

「別管我,我不會離開的。」老人嗓音沙啞。

「再一分鐘之後,大水就會灌進來了!」

「那就讓它灌進來吧,我不會離開這棟房子的。」

「難道你打算死在這裡?」

老人沒有回話,兀自靜靜望著窗外。張宗智急了,伸手去拉老人,企圖將他強制扛走,沒想到老人忽然反手一推,就把年輕力壯的張宗智推得踉蹌。

『敬告使用者,這是無效的行為。程式設定他不會離開,所以你拉不動他的。』VRRS管理員提醒著張宗智,張宗智仍不死心,再度強硬欺身上前想憑蠻力把老人帶走,卻還是落得同樣下場。他不甘願的大喊:「老先生,拜託你跟我走,性命寶貴啊。」

只是老人當然沒有搭理他。這時已有混濁的泥水灌進窗戶了,待幾秒後外頭的堰塞湖潰堤,大水便會將此處兇猛摧毀。於是張宗智急得像熱鍋上的螞蟻,同時 VRRS監控系統也讀取出張宗智的情緒有不正常波動,立即出聲提醒:『敬告使用者,這是虛擬實境體驗,請勿投入過多情緒,而且這只是救災失敗的經驗練 習。』

不過張宗智仍然沒有聽進去。當他再次被老人摔倒在地,室內積水已經滿到大腿了。憑著心口那股發熱,張宗智終於忍不住喊道:「為什麼你不肯撤離呢?」

VRRS管理員準備再度提醒張宗智勿過於執著,但還沒發聲,老人卻先有了反應。

「你問我為什麼?」

他滿頭短髮都斑白了,黝黑的臉上刻著一條條皺紋,彷彿原住民特有的圖騰木雕。然後他緩緩起身──他竟然緩緩起身了,他涉水走到微微漂起的書桌前,回頭望著張宗智。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你願意聽嗎?」

大水沒有灌進來,室內水位也沒有再提高,可是外頭仍下著豪雨。此時不只張宗智愣住了,就連VRRS管理員也沒有反應,顯示系統狀況的螢幕,並未發現任何異常。

「這是怎麼一回事?」張宗智悄聲低問。

『警告,程式出現瑕疵,所以大水沒沖來。體驗模式將立即結束。』

「等等!」張宗智急忙大喊:「不准結束!絕對不准結束!」

『現在的情況是不可能發生的。』

「反正不准終止就對了,我要儲存進度,現在,馬上!」張宗智語氣強烈的要求著,深怕VRRS管理員會將虛擬情境關閉;於是在未危及使用者生理狀態的情況下,VRRS管理員也只能依照張宗智的意願,將現在這個奇怪發展儲存下來。

不過大概是剛才涉水與老人拉扯的緣故,張宗智的體力情況已經降過了標準值,所以VRRS管理員建議他暫時結束。

「你真的有把進度儲存下來了嗎?」

『是的。』

「那好吧,今天先到這裡……」張宗智望著眼前這名身處洪水之中的老人,有些依依不捨,也有些興奮好奇;片刻後畫面消失,他又回到了純白斗室裡,儘管身體勞累得不得了,精神卻相當活躍。「那麼,我下次再來。」

但就在他準備走入側室之際,VRRS管理員忽然詢問了:『您為什麼要儲存系統異常的狀況呢?』

張宗智聞言,停下了腳步,「你不想知道嗎?」他回頭朝攝影機的方向問道:「那個很長的故事,你難道不想知道嗎?」

『……瑕疵程式只需要排除修正,而且那也不是這項訓練的意義。容我提醒您,即使大水延遲,但結果並不會改變,因為最高程式就是這麼設定的。』



但是,VRRS管理員的提醒並未對張宗智產生任何作用。兩天後,張宗智又迫不及待的來報到了;當系統載入儲存的進度,那名特別的老人又出現在張宗智面前。

「老先生,為什麼你不肯撤離呢?」

「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急雨中,老人從歷史的源頭慢慢說起。



西元1935年,嬰兒呱呱墜地,當他將滿一歲的時候,日本為加強對台灣的控制,皇民化運動迅速展開,伴隨著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而更企圖深入民間,但孩子的 爸擁有強烈的本土意識,他是當初「台灣民主國」的其中一員,雖然沒多久後便遭日軍殲滅,但其精神一直未曾消失。於是他們舉家搬遷了,從台南千里跋涉,逃到 罕有人煙的花蓮與台東交界一帶定居。而後八年抗日戰爭展開,孩子的童年都是在挨餓與躲避空襲中度過。直到1945年台灣光復,日本無條件投降,孩子的爸才 又攜家帶眷回到台南,希望能在國民政府的領導下做點事。想不到,兩年後因為一名查緝員的蠻橫魯莽,二二八事件爆發,國民政府竟然派軍鎮壓人民,不得已之 下,他們躲入山中,這是他們第一次入山。



洗去電子水,張宗智渾身傷痕累累。VRRS管理員說得沒錯,即使大水延遲,結果也不會改變,老人的故事還來不及說完,大水便窮凶惡極地灌了進來,張宗智拉著老人想逃,雖然這次終於拉動他了,但水來得太快,他們倆又摔又撞,片刻後他便與老人脫手,獨自被沖至門外。

『恭喜您,您已完成救災的兩種面向體驗,積分415分,即將可以往下一道關卡邁進。』

張宗智沒有回應,他默默地穿回衣物,離開了圖書館。當他下次再來報到時,還是要求再從搭救老人的儲存點開始進行體驗。



歷經二二八事件的孩子在山中蛻變成少年,他們一家三口住在一間破工寮中,父親冒險進入山腳村莊討了種子,在附近一塊較為平坦的土地上耕種野蔬,也利用簡易 道具製作陷阱,捕捉一些小動物為餐桌加菜。少年當然沒有上學,好幾次他想到山腳村莊的學校偷看,都差點被巡邏的警察逮個正著。後來是父親對他教授讀書寫 字,至於那些磨得破破爛爛的書本教材,可是用好幾把野菜才勉強換來的。父親常說,人不能被政府壓制,該是政府被人領導才對。他的諄諄教誨全成就了少年的價 值觀,儘管身處野地,他對時事竟也有了天真的抱負。但他真正下山卻是二十五歲那年的事,契機是雙親感染惡疾而相繼死亡,當他從山腳下急急拿藥回來的時候, 父母已經撒手人寰了,他在病榻前哭了很久,最後將種植野菜的田地挖了兩座墳,安葬完畢後,他毅然決然下山。



大水又無情地灌了進來,張宗智緊緊抓著老人,老人向他喊著:「放開我吧。」張宗智的雙臂卻像兩環焊接的鐵。眨眼間水位淹過了他們的頭頂,在一片混濁的亂流 中,石塊、樹枝不斷撞擊身體,他們渺小得連立足的力量都沒有,彷彿一抹泡沫在烈浪中翻滾,這會兒撞上牆壁,那會兒跟傢俱撞個滿懷。劇烈疼痛間,張宗智又脫 手了。

『虛擬體驗已強制結束。』VRRS管理員:『敬告使用者,您已完成階段性任務,可以往下一道關卡前進了。』

張宗智只是頭也不回的離開。



在離開山中破工寮之後,男人來到了高雄,現在的他已經被政府當局遺忘,不再積極進行圍捕。男人為求生計,先是做了幾份粗工,但他仍然沒有遺忘那股關心政局 的熱情,這是他從死去的父親那裡繼承下來的。而這份熱情也在冥冥中引導他往氣味相投的團體接近,他開始跟一些黨外的地下社團有所往來,沒多久後,他結識了 妻子,兩人都是民主與自由的擁護者,雖然困苦但也漸漸地走過壯年,男人當時以為人生就會這麼過下去,想不到西元1979年,美麗島事件爆發,他們本來就與 那一派黨外人士關係密切,於是宛如重蹈覆轍父親的命運,又是一次逃亡的開始,夫妻倆為躲避政府的追捕而躲入山中;但這一次,卻是進去後便再也無法離開了。



『敬告使用者,這已經是既往的歷史,既定的程式,您無法做出任何改變。』

當張宗智又一次要求回到搭救老人的儲存點,VRRS管理員如此提醒道。

「你知道嗎?我終於曉得這套VRRS系統以及你的態度,是哪裡奇怪了。」

『奇怪?』

「你們有促進救災效能提升的行為,卻沒有心。」

張宗智全副武裝,護著老人打算在惡水中逃出生天,他深刻地相信,明明系統中沒有設定老人的過往,卻在毫無異常的狀況下讓他碰到這個案例,這一定是某種注 定,注定他總有一天能夠突破程式的侷限,將老人救離這座再也離不開的山頭。所以張宗智絕不放棄,他總覺得每次的失敗都離成功更近了些。



在男人五十二歲那年,蔣經國總統宣布解嚴,並於隔年逝世,蔣家父子兩代的統治也隨之結束。在李登輝繼任總統之後,積極推動民主落實,並於任內進行六次的修 憲。深居山中的男人與妻子得知消息後倍感欣慰,他們認為和平法治的世代終於到來了,如果把現在這塊地給賣了,足夠湊點小錢讓他們在平地與昔日朋友相聚,安 享晚年。但就在男人下山辦手續的時候,他才發現自己與妻子不知何時已被登記成死亡,他氣得暴跳如雷,立即要求資料改正,卻因年代更迭以及當時法條作業的混 亂,導致他們夫婦倆無法提出證據,不被採信,從此成了所謂的幽靈人口,沒有政府的任何保障;所以回平地定居的夢碎了,夫婦倆只能抱著遺憾繼續住在深山內。 數年後,髮妻過世,老人一直都是孤伶伶了。

§

第幾次了?總之又是一次挽救行動失敗。張宗智疲憊地坐在純白斗室之內,他清晰記得方才老人被洪水捲走的畫面,自己卻無能為力,於是忍不住痛哭起來。老人盼 望和平多久了?老人想念平地多久了?只是一個再也平凡不過的夢,卻因為命運而顛沛流離。老人在歷史中已經死了一次,如今幽魂又卡在這套VRRS系統中永世 永劫,多麼無力,多麼可憐。



『可以請問您一個問題嗎?』

忽然,靜靜等待張宗智的VRRS管理員詢問了:『您使用這套虛擬實境救難系統的目的為何?』

張宗智吸了吸鼻子。

「當然是因為想要救人。」

『那麼,為什麼會想要救人呢?』

「因為我自童年起就看了許多救災英雄的報導。」

『就這樣子?』

「就這樣子。」

張宗智抹乾臉龐,站起身來:「為什麼這樣問?很難理解嗎?」

『我一直以為您這麼堅持到底,是因為自身有什麼類似經歷。』

「有痛過才會有救人的心?我只相信熱情是可以感染並且傳承的。」

VRRS管理員沒有再回應。



張宗智進入側室洗去身上的電子水,身上到處都是淤青與挫傷,但他並不特別在意,只心繫那名陷落在命運洪流中的老人。也許明天下午再過來吧?他想。

穿回衣物之後,張宗智離開側室,經過監控房時發現門縫底仍透著光。這一瞬間,張宗智忽然確定監控房內根本沒有什麼管理員,只有一套冷冰冰的擬真人工智慧罷了。他憶起自己假想的那名年約三十、袖子捲起來的男性,不禁複雜地莞爾。

翌日下午,張宗智又再度來報到了。

『歡迎使用VRRS虛擬實境救難系統,這是您的第九十七次登入,請問要從最新的關卡進入體驗嗎?』

「當然不,從搭救老人那裡載入儲存點吧。」



一切都是那麼熟悉,又是民宅,又是老人,又是大水。故事不再繼續說了,災難已經爭先恐後湧了進來,張宗智趕緊搶在第一時間拉住老人,雖然老人極力想擺脫, 但張宗智終於不再脫手,他們在惡水的衝擊下一起往大門靠近,漫天都是震撼的水聲,這時老人突然老淚縱橫:「為什麼?為什麼要救我?這是我最後的家,離開這 裡,我就什麼也沒有了。」

張宗智沒有回答他,只奮力踹門,想踹出一條生路。

「讓我死在這裡,我這一生已經夠了。」老人一如往常說著喪氣話,張宗智也一如往常沉默,爭取時間試圖打破這道該死的門。大水越淹越高了,如果不是拉著門 把,他們也許早就被強勁的吸力捲出天南地北。這時張宗智終於將門鎖給破壞了,門板一開,卡在前頭的兩人立即被沖入走廊,水位也因疏通而降至胸部。



第一次!這是張宗智第一次將老人帶至這個境地,他胸口翻騰起炙熱的希望,扶著牆壁、架著老人往走廊盡頭移動,但他也不知道那裡會有什麼,畢竟這個程式已經大大脫離了原本的設定。

『敬告使用者,您的體力已經低於標準值,如果再……』

「少囉唆!絕對不准強制結束。」張宗智憤怒大吼,老人跌倒了,他急忙拉住他,卻在移動腳步時感到一陣痛楚,可能是踩到尖銳的玻璃碎片。

『警告,您的身體可能受到傷害。就算您抵達這條走廊,系統程式仍沒有任何異常,最終結果還是註定的。』

張宗智:「至少我要盡力!」

『請勿勉強執行。老人的處境已是定局,他最後的家園被毀了,就算生存下來,照樣是社會中的幽靈,反而更加痛苦。』

「就是因為有這樣的無奈,所以才更要活著去控訴與爭取,不是嗎?」



這時,張宗智感覺整棟建築都在撼動,前方走廊牆壁忽然爆裂,一道巨大洪流硬生生貫穿,就在他還沒完全反應過來之際,世界變得傾斜,原來整間房子都翻身倒落,地板和天花板被看不見的巨手如紙糊般輕易撕開,老人被拋了出去,張宗智勾他不著,整個人被往反方向沖離。

當他從又髒又濁的泥水中抬頭,發現自己身處一股聲勢驚人的土石流中,夾雜著房舍、電線桿、汽車往低處盡頭滾滾而去,所幸當他轉頭一看,老人正在不遠處載浮載沉,他趕緊試圖游過去,卻不停遭到石塊及重物撞擊,力道之大,幾乎將他撞暈。



但這次也許是最有機會的一次了,張宗智想。於是他從身體深處擠出了氣力,先是攀住一具衣櫃,正巧洪流激盪,將他往老人的方向甩近幾呎,接著他再拉住一條不 曉得勾住什麼的麻繩,雖因過於粗糙,手心一燙便磨出了血,但是張宗智並未就此放手,硬是牙關一咬,終於游到老人身邊,一手穿過他的腋下,將他架高於水面。 嗆了幾口水後,老人咳嗽起來。

人總算是救到了,只是這股土石流將沖往何方呢?張宗智心底也沒有答案。



忽然,天空傳來螺旋槳的聲音,抬頭一看,竟然是一台直昇機放長繩索前來營救,頓時間,張宗智熱淚盈眶,這是奇蹟啊!誰說程式是既定的呢,誰說結果必然無法改變的呢。



他攀住了繩索,將老人與自己牢牢綁緊:「老先生,我們得救了!」



隨著直昇機在狂亂的暴雨中向上爬升,他們脫離了滾滾惡流,往東方天空傾斜而去,越過大片大片的水鄉澤國,清風伴隨雨點撫過臉龐,在不遠處,旗山國中的操場上等待著親愛的同胞歸來……。



純白斗室內,張宗智帶著疲憊的笑容躺在地上輕輕呼吸,他沒有說話,VRRS管理員也沒有反應,顯然都不想討論這個奇蹟到底是不是系統異常。就這樣子不曉得躺了多久後,張宗智總算爬起身來,走入側室洗去電子水,儘管傷口很多,但是他很愉快。

而當他穿回衣物、離開側室、經過監控房前時,發現門縫依然透著光。

但與以往每一次都不同的是,這回門板忽然退開,一名年約三十的男人與張宗智打了照面。他看起來有些彆扭,似乎想說些什麼,但又不說。



這個時候──張宗智才曉得直昇機的出現並非程式上的奇蹟。

他很驚訝,同時湧出了許多問題,最後濃縮成最直接的疑惑:「為什麼呢?」

管理員只是笑了笑:「如您所說,就算沒經歷過類似的痛楚,但熱情是可以感染與傳承的。」

張宗智也笑了。「我想我可以進入下一個階段了。」他對眼前這名穿襯衫打領帶、兩臂袖子卻捲起來的男人說道。

§

陽光從窗口透了進來。

那一面貼滿救災英雄報導的牆,照片中英勇的臉孔,彷彿都漾出了笑意。







僅以此文

向八八水災中駕駛編號NA-502直昇機的罹難人員

張順發、王宗立、黃鎂智

以及所有勇敢犧牲奉獻的救災英雄們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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