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號

《十六》

另一方面，枝影若與八色鳥的旅行也仍然持續。

漫無目的的盤旋了一整天後，八色鳥終於在台北市立兒童育樂中心的昨日世界裡停下歇息。

這裡是昨日世界中的神話世界園區，由於現在時間已經超過下午五點，所以園區裡面除了巡視打掃的工作人員外俱是一片寂靜。

「呼，跑得我好累。」

枝影若坐在長椅上舔著香草冰淇淋，同時不忘瞥向位於高處樹梢梳理羽翼的八色鳥，確認自己偷偷觀察的目標沒有遠離。

「小鳥啊小鳥，你的飛翔有目的地嗎？」枝影若無聊地隨口說著，忽地想到了什麼：「啊，老是叫你小鳥也不太好，我來幫你取個名字吧？」

不過樹梢上的八色鳥沒有動靜，因為牠根本聽不見枝影若的自問自答。

「你身上顏色這麼多，就叫你『超色』好了。」枝影若咯咯笑著，「開玩笑的啦取這種名字也太害羞了，正經想一個。『色胚』怎麼樣？」

八色鳥圓圓大大的眼睛像是在眺望天空，無辜的牠完全不曉得自己正被一頭女殭屍亂取稱呼。

「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不如就叫你『彩色盤』吧？」這時枝影若輕拍大腿，沾沾自喜：「因為你的毛色好像跌到彩色盤裡染上一樣，這名字超貼切的，欸欸欸，你覺得好不好啊？」枝影若望向八色鳥：「如果你覺得OK的話，就拍拍翅膀好不好？」

沒想到這一刻，根本不可能聽見枝影若說話的八色鳥竟輕拍了翅膀──

不過就在枝影若喜出望外的那一瞬間，八色鳥已順著風勢滑翔出去。

「呿，原來是要飛走啦。」枝影若沒好氣的癟癟嘴，將手中的香草冰淇淋拿好便如風般跟了上去；當下她還以為八色鳥又要展開漫無目的的飛繞，但下一刻，一幅令她精神為之一振的畫面頓時映入眼簾；

順著八色鳥所飛的方向望去，一名拿著紅色氣球的小女孩正孤單地站在草地上，表情茫然而且慌張，明顯是迷失了道路方向，錯失離館時機。

「咦？」頓時間，枝影若斂起氣息，小心地藏匿自己的身影；同時八色鳥於小女孩頂上盤旋，似乎是在打探什麼。

下一眨眼，八色鳥居然進行俯衝、並且一把啣住紅色氣球的繩子，將它從小女孩的手中搶了過來。

「啊？」遠處觀望的枝影若見狀一愣，沒想到八色鳥會有這樣的舉止；而八色鳥在搶到氣球後便飛至不遠處的長椅上停下，像是在對小女孩暗示什麼訊息。

「人家的氣球……」於是小女孩眨著泛淚的大眼睛，傻傻的往八色鳥方向跑去；沒想到就在她接近的瞬間，八色鳥又拍拍翅膀落在另一個更遠的定點，像是某種調皮的惡作劇。

「那是爸爸給人家的氣球，快還給人家啦。」小女孩皺起了可愛的眉頭，再度追上八色鳥的身影；而就在他們一追一逃之間，小女孩已經跨越過了大半個園區；然後在此同時，枝影若也才了解了八色鳥的用意。

「哈，原來是想帶小女孩回到出口啊。」

正如她所說，這正是八色鳥的用意。

「彩色盤還滿聰明的嘛，懂得用這招來引路。」枝影若舔著快要溶化的香草冰淇淋，露出甜甜的微笑；雖然身為一頭少根筋的女殭屍，基本上還是有女孩子溫柔的同情心。

但就在這時，她忽然瞥見一道倉皇跑過的人影。

於是枝影若銳眼一識，竟發現一名神色憂鬱的中年男子於草叢中藏匿，動作笨拙，眼神中卻富涵細膩的擔憂。

「欸？」這回枝影若可猜不出這中年男子的身分與目的，甚至猜想他可能會對小女孩有所加害；於是她立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彈射過去，然後將錯愕的中年男子給一把揪起。

「你是誰？」枝影若輕輕往上一提，中年男子的雙腳就已微微離地，「說！你為什麼偷偷跟蹤那個小女孩？你圖謀不軌嗎？」

「唔！」中年男子幾乎被突然現身的枝影若的蠻力給嚇壞了，一張憔悴的臉孔擠成一團慌亂：「我、我是──」

「你說說看啊你說說看啊，為什麼不講？」枝影若眼神變得銳利，中年男子在她手中輕的像條大浴巾。

「我……說、不……」中年男子窘困了臉，拼命指著自己的脖子：「妳手……緊、我……」

於是枝影若才明白了狀況，原來是抓得太緊，他才講不出話來。

「哈……歹勢。」枝影若尷尬地手掌一放，中年男子跌落在地。

「咳、咳咳！」他痛苦地咳了幾下，片刻後終於緩緩回答：「我是，我是那小女孩的父親。」

聽見回答，枝影若挑起了兩道柳眉：「哦？那你幹麻偷偷跟蹤你女兒，不出面認她？」

「這是因為……」經枝影若一問，中年男子的臉色頓時變得黯淡又慚愧。

而看在枝影若眼裡，一 道推論立即閃過她的腦海：「我知道了！你跟小妹妹的媽媽在年輕時有過一段情，而這小妹妹就是你們愛的結晶；但偏偏對方是某大企業的千金女，在父親的逼迫下 嫁給了另一個企業的小開，而不是你；同時間你也得知那名小開就是在當年於黑道幫派鬥爭中救了你一命的好兄弟，所以出於友情、道義與倫理，你不敢搶回你的至 愛，甚至不敢正面擁抱自己的親骨肉！」

「呃。」中年男子登時被這一連串推論弄得傻愣。

「啊？不是這樣嗎？」枝影若狐疑的搔搔頭。

「不是。」中年男子露出苦笑。

「可是台灣鄉土連續劇都這樣演啊……」枝影若勾起尷尬的笑花。

倒是中年男子緩緩嘆了一口氣，「雖然不像鄉土連續劇這樣戲劇化，但實際原因也算是相當通俗……那確實是我的女兒，孩子的媽媽在生下她時已經過世了。」

他頓了頓。

「所以我獨立將女兒帶大，本來有份工作，雖然薪水微薄但一切都還算穩定，卻沒想到前一陣子老闆掏空財產讓公司惡性倒閉，我也落得失業的命運……之後，我們根本是三餐不繼，所以我就……」

「所以你就打算遺棄你的女兒？」枝影若突然瞪大眼睛。

「是……」中年男子羞愧地點點頭。

下一剎那、一記強烈的上鉤拳從他下巴刮上，將他整個人給揍飛出去！

「你居然想拋棄自己的女兒！」出拳的正是莫名憤慨的枝影若。

而重摔落地的中年男子不知是因為疼痛還是慚愧，竟哭喊了起來：「我也不願意啊！但我真的沒有錢，我什麼都給不了她……」

「那又怎樣？那又怎樣！」枝影若的怒火熊熊燃燒，露出一反往常的強烈憤怒，「只因為窮，你就可以拋棄她嗎！」

「因為我給不起她什麼，所以只好用這種方式！」中年男子持續哭喊：「我希望她被好心人家帶走，我希望她能脫離這種貧窮的迴圈！」

「別說這種不負責任的屁話！」剎那間枝影若幾乎想一掌劈死這個懦弱的男人：「你真的知道妹妹最需要的是什麼嗎？」

「我、我……」中年男子頓時一愣。

「妹妹即使迷路了，慌張得不知道該怎麼辦，但還是不甘心氣球被拿走，」枝影若，「因為那個紅色氣球是她爸爸給她的，是你給她的！」

她似乎氣不過，又踢了中年男子一腳：「是、你、給、她、的！懂不懂啊？」

坦白說以枝影若的力道，尋常人大概吃這兩記就直接往生了；不過她也曉得小女孩需要爸爸，所以一直勉強控制著力氣。

而她之所以會這麼生氣，則是因為她想起了一千七百多年前，她還是人類的事情……

這時中年男子大概是被枝影若給打醒了，一想到女兒拿著紅色氣球孤立無助的模樣，眼淚又劇烈潰堤，於是寧靜的園區中只剩他咽嗚的懺悔哭聲……

良久後，枝影若總算稍微平復了怒氣。

「去吧，彩色盤會引領你女兒到園區大門口，去那裡接她回家吧。」

中年男子滿臉淚水，終於緩緩的點了頭。

「再不快一點，小心妹妹被奇怪的人拐走噢。」枝影若催促著。

於是中年男子這才緩緩起身，然後往剛才來時的方向走去。

頓時間，枝影若趕緊一喚，「喂、你？」

然而中年男子沒有回頭，只是持續向前走著：「我女兒的身體不好，有氣喘，一緊張就會發作。」

「那你還不趕快……」枝影若皺起了眉頭，但中年男子又截斷了她的話語。

「所以三天前，在我企圖拋棄她的那一天，她氣喘病發作……過世了。」他低垂著頭，腳步未停。

「三，三天前過世？」枝影若登時瞪大眼睛，同時一道彩色影子閃過頂空，她立即發現那是引誘小女孩往園區門口走去的八色鳥；另一方面她與中年男子也已經走到開闊的空地，拿著紅色氣球的小女孩赫然站在不遠處，那個原本慌張等待的位置……

「然後或許是報應吧？當天晚上我便死於一場車禍。」中年男子。

「啊！」剎那間，一副驚悚的畫面映入枝影若的眼簾，當所有樹木的影子俱被黃昏拉長，中年男子與小女孩腳下卻是空空如也──

這時小女孩看見中年男子出現在眼前，夕陽的餘暉讓他顯得半透明，不過她卻不害怕，反而露出天真喜悅的笑容，斗大的眼淚也終於從眼眶中滾落。

「爸爸！」

剎那間──紅色氣球從她小小手掌中飛脫，她跑向父親，像是一片落葉終於降落在溫暖的大地……

「爸爸，我有乖乖，我沒有亂跑。」妹妹哭著撒嬌。

「妹妹最乖了，是爸爸的錯……」父親痛哭，緊緊擁抱她的女兒。

「爸爸不要哭哭，爸爸也乖。」妹妹幫忙擦去父親臉上的淚水。

另一邊，理解一切的枝影若也難過得滴下眼淚，「嗚哇哇……笨蛋，大笨蛋！」

原來他們父女倆都是幽靈，所以他們在園區徘徊卻沒被發現；原來他們剛死三天，所以鬼氣都很薄淡，一向習慣在人與非人間遊走的枝影若才沒察覺……

不過無論如何，多虧了枝影若的介入，他們父女倆終於團聚。

這時小女孩注意到夕陽下哭得亂七八糟的枝影若，於是拉拉中年男子的衣服問：「爸爸，這個姐姐是誰？」

而這時中年男子也才想起來枝影若的存在，他轉過頭望向她，神情上寫滿了感謝：「抱歉，因為我實在太過於愧疚，所以即使做了鬼也不敢來與女兒相認。」他頓了頓，「謝謝妳……多虧妳點醒了我。」

「不用客氣啦笨蛋……嗚嗚……」枝影若還是一時止不住眼淚。

這時他們父女倆的身影竟開始淡化，不過枝影若知道那是因為執念已消，所以終於可以雙雙離開人世去投胎。

「再見了，如果下輩子還是當了爸爸，一定不可以再這樣子囉！」於是枝影若掛著兩行鼻涕認真叮嚀。

「我知道了。」中年男子抱著小女孩露出慚愧的微笑。

「姐姐掰掰！」小女孩雖然不懂情況，卻也天真地揮揮手。

片刻後，他們的身影終於完全消失。

空曠的園區裡，只有枝影若的孤單身影獨佇。

「唉唷，哭得眼睛好酸。」她隨口抱怨著，「上一次哭是什麼時候啊？好像是看海賊王的樣子……」

這時一道色彩斑斕的影子跳過樹梢，枝影若抬頭一看，赫然發現八色鳥正望著自己。

「啊。」枝影若一呆。

倏地，八色鳥竟眨了眨眼睛，像是了然於心那般展翅飛走──

「喂！明明就是我的功勞，你在耍什麼帥啊！」頓時間，枝影若破涕為笑，一把將眼淚擦乾。

「等等我啦！」接著她邁開腳步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