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號

那時是暑假。
某天我在住家附近閒晃，忽然興起了走另一條路回家的念頭。
當時正是下午兩點多，夏季太陽正熱情的對這城市擁抱；我一手拿著冰棒，一邊站在街頭等紅綠燈。

等到顯示停止的小紅人變成踏著輕鬆步伐的小綠人時，我也同時準備邁開腳步；但這時我的腳旁卻竄出一個悠閒的身影。
那是一隻拉不拉多，牠有著乾淨的毛皮，優雅的跫音；吐露在外的舌頭配上純真的雙眼，煞是可愛。我笑了笑，原來剛剛牠就在我旁邊陪我等著紅綠燈，我卻都沒發現。

當我走過馬路的一半時，牠已經抵達對面街口了。
但奇怪的是，牠並沒有溜達走開，反而在原地蹲坐了下來。

這可興起了我觀察牠的念頭，雖然午後的陽光令人炙熱難耐，但是我口袋裡的零錢還足夠我買好幾枝冰棒。
於是我也到了對街，然後一副稀鬆平常的模樣站在牠的身旁，細細看著牠的模樣；聽說狗狗會笑，但是我此時也看不出來牠的表情，只覺得牠好認真，認真的等……等紅燈亮。
於是三十秒過去，紅燈再度換成綠燈，然後牠也跟著邁開蹄爪。

在接下來的一個半小時中，這隻拉不拉多就這樣來回穿梭在斑馬線上。到了這頭後，剛好紅燈亮；直到綠燈出現，便又過去那頭，重複同樣的等待。

「狗狗啊，你幹麻要在這裡走來走去？」我吃著第八根冰棒，好奇的問著；當然，牠並沒有理我。

在那天之後，我都會刻意改走這條路回家，就只是為了看看這隻狗狗。
有時候看見牠時，也有其他的小孩子興奮的摸著牠的毛皮，但牠也不吠、也不搭理，就只是靜靜的避開，直到小孩子遠離。
偶爾我經過時，牠並不在；但是漸漸久了之後，我便大概曉得牠出沒的時間，原來牠都是固定下午兩點至四點時來到這裡。

曾經我也拿過食物餵牠，但牠卻沒有一次領情；曾經我也跟蹤牠回家，但常常一個轉彎牠就消失不見。
觀察這隻重複過著馬路的拉不拉多，忽然變成了我的每日作息之一，到這個馬路口報到的次數，幾乎跟負責這路口的交通警察一樣頻繁。
於是久而久之，我也認識了交通警察。

「這隻狗哦，」警察先生調了調帽子，汗水滑過小麥色的臉龐：「牠是隻導盲犬，很久以前就開始這樣在這邊走來走去了。」
「咦？你怎麼知道牠是導盲犬？」我好奇的問。因為導盲犬可不是一般的拉不拉多就可以當，那還是需要經過訓練的。
警察先生聽了我的問題後，便用一種極平淡的口吻向我回答：

「因為牠的主人在這個路口被一台闖紅燈的轎車撞死。」

聽到警察先生的話，我登時震撼住，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個時候也差不多是下午兩三點的時候；那台轎車肇事後逃逸，然後變成了一則斷頭交通事故，再也沒有下落。」警察先生緩緩說著，雖然口吻平淡，卻可以聽出其中的無奈與不平。

「所以牠才每天在這裡走來走去……」原來牠是思念牠的主人啊。想到這兒，我再看看狗兒純潔烏黑的雙眼，不禁一陣鼻酸。

後來，因為父母工作緣故，所以我們不得不搬家。
於是在那之後，我也幾乎沒有再回來這個路口過；在臨走之前，我有來跟這狗狗道別，方法是在牠的腳邊放了一包牛肉乾。我曉得導盲犬是不會隨便接受陌生人給牠的食物，因為那樣會影響牠們的工作；但是那天，牠輕輕的叼走了那包牛肉乾。

時光匆匆，之後我從高中畢了業，然後考上某一所大學；同時我也決定自己搬出去住，並且打工養活自己，證明18歲後真的可以獨立。
在這段期間，我是曾經有想起過這隻對主人懷有深厚感情的拉不拉多，但那頻率也是逐漸遞減；直到後來我根本就忘了這回事。

然而當我來到新的租屋處時，卻又意外的經過了那個路口。

一樣的街景，一樣的下午兩三點，甚至是一樣的交通警察；但唯一不一樣的是，那隻拉不拉多不見了。照理來說牠應該還在這裡徘徊啊？還是說牠被導盲犬協會帶回去了，現在又替另一位盲胞服務？
我一邊猜測著，一邊走向那位交通警察先生。

「嗨。」我愉快又有些害羞的打著招呼，深怕他已經忘了我。
「哦，少年欸，是你哦！」交通警察先生露出淳樸的微笑，消去了我的顧慮。

我們就像以前那樣站在安全島旁聊天；其實在那年暑假我們已經成了天南地北皆聊的朋友，是故現在雖然久未見面，但仍能很快的熟絡起來。
而就在言談之中，我也理所當然的提到了那隻拉不拉多。

「哦……」警察先生忽然有些黯淡：「那隻狗狗哦……」
「牠怎麼了嗎？」我登時緊張了起來，一個最壞的念頭閃過腦海。

「牠兩個禮拜前，被車子撞死了……」

剎那間，我的心頭一緊。
「那、那肇事車主呢？那狗狗的遺體呢？」

「那狗狗的遺體被我送去動物醫院火化了。」警察先生緩緩說著：「至於那個肇事車主，也被移送法辦。」
「哦……這樣啊。」我低下了頭；但忽然又想到了不對勁的地方，撞死狗狗會被判刑嗎？但就在我思考的同時，警察先生又繼續開口說了。

「不過……」
「嗯？」
「我想狗狗大概就在等那一刻吧。」
「啊？」

我有些莫名其妙；警察先生的意思是，狗狗每天在馬路上來回穿梭，就是為了等著被撞死？我望著警察先生，而他頓了頓後也繼續說下去。

「你相信嗎？那個撞死狗狗的司機，跟撞死狗狗主人的是同一個。」

轟的一聲，我登時了解警察先說所說的意思了；原來狗狗每天在固定的時段地點來回走動，一方面除了是懷念牠的主人外，另一方面則是要等到那個肇事的冒失傢伙！
而且即使犧牲了自己的性命，也無怨無悔……

「不過幸好牠的犧牲也沒白費……」警察先生低語說著。
「嗯……」我喃喃回應。
然後我們兩個都不自覺的望向街口，那個狗狗最常蹲坐在那兒等待紅綠燈的位置。畫面中，彷彿狗狗又出現在那兒，痴痴的等著紅綠燈閃爍……

從來都看不懂狗狗表情的我，在此刻我卻可以感覺到牠在微笑。
於是我雙手合十，默默的念了段祝福的話語，然後告別了交通警察先生，離開了那個有著淡淡哀傷的街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