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號

如果你能想像一間辦公室，井條有序地排了5000個座位隔間，5000支桌上分機從來沒有停止鳴響，每8小時就有另外5000人前來接手換班，永遠不打烊休息，而且這只是一個部門，那我會更方便敘述這個故事。

小戴是這個部門的員工之一，說實在的，他漸漸對這份工作感到無力，因為固定排在他上一輪的同事，常常留很多爛攤子給他收拾。
好比現在，他才剛打卡進來，就看見桌上明顯有幾份不同顏色的公文，而那該死的老黃正悠哉地穿上西裝外套。

「等等，這是怎麼回事？」連大衣都來不及脫，小戴匆匆一個箭步攔住他，質問那幾份根本不該出現在這裡的文件。
「噢，那個啊。」老黃懶懶一笑：「你也知道嘛，這裡這麼忙，總會有幾件案子送錯。」
「我當然知道，我又不是第一天上班。但你應該也不是第一天上班吧？你應該立刻送回去才對啊？」
「啊呀……我老骨頭啦，沒辦法像你們年輕人好衝勁，光忙自己的案子就沒輒啦。」老黃悠悠折好領子，拍拍小戴的肩膀：「麻煩你處理一下啦，下次，我請你喝兩杯。」

小戴沒好氣地翻了白眼，每次他都用這套說辭開脫，而且更讓小戴火大的是，他從來沒真的請他喝兩杯。眼看老黃又拍拍屁股想走，小戴決定拉住他去主管那邊理論，偏偏這時候桌上分機響起，無奈之下，又一次讓那老油條一走了之。

「喂？創思部0577你好。」小戴接起電話，一邊脫下大外套，視線也不得閒，快速瀏覽著這些不屬於自己工作範圍的文件。
「你好，我這裡政治部4856啦，是不是有一件文送到你那裡去了？」
小戴視線一掃，立即看見灰色的公文夾：「有有有，在我這裡。」
「太好啦，可以幫我送回來嗎？期限迫在眉睫啊。」
「好，不過你得等我一下，我還得順道先跑工藝部跟經濟部，他們也有文錯送到我這裡來。」
「沒問題，我等你！」
說罷，電話掛上。

「迫在眉睫？」小戴嘆口氣，將其他部門的文件一一撥開，露出最底下的紅色公文夾，編號303。「我自己的案子也火燒屁股啦。」
但他抱怨歸抱怨，還是將文一抱，轉身往門外跑去。

如果剛才你已經成功想像出5000人的辦公室多麼廣闊、多麼熱鬧沸騰，那麼我相信你也可以很輕易的想像，辦公室外面的走廊多麼漫長，而且人來人往。

那些打著領帶、穿著套裝的男男女女，拼命邁著雙腿跟時限競走，其中比較趕的，甚至捲起袖子跑步，小戴也是其中之一，每當這個時候，他總是懷念之前可以溜直排輪、騎腳踏車的時光，可惜，後來發生追撞意外，被上頭明令禁止。
所以，儘管穿著整套西裝，小戴仍習慣穿上方便跑跳的氣墊球鞋，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生性年輕，實際上他只是工作方便。

「借過！啊，不好意思，借過！」為了能夠快點回到自己的工作崗位上把被交辦的事項完成，小戴簡直是卯起來狂奔，沿途追過數十個也在跑步的人，猶如混亂運動會中的一匹黑馬。
「欸？這不是小戴嗎？你又在幫老黃擦屁股啦？」
跑到兩條大走廊的交會處，一位滿臉紅光的壯碩男子與小戴並行，因此小戴也稍微放慢速度，以便與他講上兩句。
「對啊，我總有一天投訴他。」
「你早該這麼做啦，哈哈。」
「你呢？難得看你也用跑的。」
「是啊，這個案子很急。好在我平常就有運動的習慣。」壯碩男子晃了晃手中的綠色公文夾：「你不覺得很蠢嗎？我們公司掌管這麼龐大的業務，硬體設施卻不懂得變通。」
「有什麼辦法呢？」小戴苦笑：「公文上面有承辦人蓋的章嘛，用電子網路傳送的話就失去鑑識性了。」
「不過話說回來，這些職章也是可以偽造啊。追根究底，這只是上頭不懂得求新求變。」
「公家機關嘛。」
「哈哈，說得也是。欸，我要跑這邊去神道部，再會啦。」那名壯碩的同事與小戴揮揮手，折彎跑進另一條走廊。而小戴獨自專心衝刺五十公尺後，也抵達第一個中繼站，工藝部。

「呼……呼……你好，請幫我把這件文交給2421。」小戴一轉進門後，便將藍色公文夾放在收發的檯子上，可憐的塑膠架，上面已經疊了滿滿的公文。
「好。」負責收發的人員狼狽地從電腦前抬起頭，手拿原子筆：「有需要簽收嗎？」
「不用，這只是送錯而已。」小戴笑笑，對他產生一絲同情，畢竟收發這個職位的辛苦程度不在一般行政人員之下，不僅要登記各處室的來文，也要將處室內所交辦的文件送達其他處室，簡言之，是個工作繁瑣又累人的跑腿。

不過，小戴沒有費時跟他多說兩句，慰勞他的辛苦，一來是因為自己手邊還有案子要趕，二來，是因為下一件要送去經濟部的案子的收件人，是陳小姐。

下樓，轉彎，狂奔，轉彎，轉彎，再轉彎。
經過一陣疾跑後，小戴總算氣喘吁吁的抵達。他看看手錶，跟自己預定的一樣，早了一點。
當小戴走入辦公室，立即被收發人員叫住：「需要簽收嗎？」
「不用，我自己送給承辦人就好。」小戴搖搖手，整理一下因劇烈運動而凌亂的襯衫。
他心底漾起幸運的笑，因為陳小姐正好在位子上，哪裡也沒有去。

「嗨！」
「啊，小戴，你怎麼來了？」
「哇，妳今天有化妝？」
「我每天都有化妝啊。」陳小姐疑惑。
「啊……哈，咳咳。我來送一件文給妳。」
「謝謝，怎麼不給收發就好？」
「我想說這樣，比較，比較謹慎。」
「呵呵，想不到你這麼細心，謝謝了。」陳小姐眨眨眼睛。
「不客氣！」小戴簡直覺得自己要飛上天了。
「還有什麼事情嗎？」收下文後，陳小姐抬頭微笑。
「噢……沒有，不對，有。」
「嗯？」
「請問，今天下班後……妳有空嗎？」小戴吞了吞口水。
「我想想，嗯，有吧。」陳小姐歪頭。
「那……」

這時，小戴正打算開口，陳小姐桌上的分機忽然響了起來。「啊，不好意思。經濟部1329您好？」
緊張時刻被電話打斷，小戴忍不住抿嘴皺眉，怨懟這通電話還真不是時候，沒想到陳小姐忽然望向自己，於是趕緊又恢復正常表情。

「小戴，是你同事，他叫你快點回去處理公文303，你們主管在催了。」
「咦？他怎麼知道我在這裡！」霎那間小戴一愣，整張臉迅速刷紅，他明白原來司馬昭之心，天下皆知，所以同事才會鎖定陳小姐的分機打電話找人。
「不好意思、我我我先走了！」於是小戴一把抱起公文，害羞得連多看陳小姐一眼都不敢，立即匆匆忙忙跑離經濟部。

「真是的，我企圖這麼明顯嗎？糗了糗了，陳小姐一定覺得我太不懂得修飾。」在跑往政治部的路上，小戴不停反省自己，「難道今年又要自己過情人節了嗎？未免太悲慘了吧！」他搖搖頭：「不對，現在不是想這個的時候。我的公文303啊！」

氣墊球鞋與地面吻出滋滋聲響，小戴倉促地跑過走廊，下了樓梯，總算來到政治部的辦公室，他原本答應要將公文送到承辦人手中，但想及主管板起臉孔的樣子，他還是決定將公文塞到收發那搖搖欲墜的公文堆上。
接著他迅速折返，差點撞上另一個也要進政治部的員工，連忙丟下一句抱歉便喘著上樓，還幾度被自己給拌了腳。

然後，又是狂奔的開始。他身上的襯衫早已被汗水溼透，他甚至可以感覺到腳指頭間黏膩的悶熱。
──下次，下次一定要投訴那該死的老黃！小戴恨恨地告訴自己。

費時許久後，近乎虛脫的小戴總算回到創思部辦公室，才剛跨過門檻，便看見同事拼命向自己使眼色，順著他擠眉弄眼的方向看過去，主管站在自己的辦公桌旁，臉色不善。

「主，主管！」小戴一邊喘氣一邊打招呼。
「小戴，你知道案主已經急得快把頭皮給抓出血來了嗎？」
「我知道，我馬上……」
「廢話！你處理掉之後，到我辦公室一談！」
「是……」小戴垂下頭，瞥見同事做出割喉的手勢。

主管氣沖沖走開後，小戴立即拿出核章將公文建檔並且歸案，這平常可得花上他將近半小時的時間，但今天也許是壓力罩頂，竟然二十分鐘不到就完成了。
接著他旋轉辦公椅，從背後紙堆中拿了一包A4紙，抽出一疊塞入印表機，再迴身到電腦面前按下確定列印，不一會兒，文件列印完成，小戴拿起紙張審視再三確認無誤，便湊到桌子的左端，將職章對準啟動孔蓋下，頓時間桌面滑開一口扁長的缺，恰巧能讓A4紙直立放入。

「唉，303，為了你，我待會得去讓主管海削一頓了，你可得好好珍惜啊。」小戴愁容滿面，他正要放下，分機忽然響了起來。
「喂？」小戴一手接起，一手將A4紙插入洞孔，虹亮色彩如水珠般濺起，綻放到半空後便淡入透明。
「小戴，是我。」
「陳、陳小姐？」
「呵呵，不必這麼驚訝吧。」
A4文件緩緩沉入缺口，激發而出的璀璨光芒仍然盪漾。
「不好意思，我剛才……」
「沒關係。對了，我們晚上要去哪裡呢？」
「要去哪裡啊，噢，這個……」小戴：「咦！妳妳妳願意跟我出去？」
「不方便嗎？」
「沒有！絕對沒有！」

這時整張A4紙終於完全輸入洞孔，虹光漸暗，小戴興奮地拔起職章，洞孔穩定闔起。
「那，我們屆時在公司樓下見！」

掛上電話，小戴幾乎開心得要跳起來。

猛然抬首，作家也幾乎開心得要跳起來。

「天啊，就是這個！」他將所有揉皺的紙團從桌上撥離，找到滑鼠，點開空白已久的word檔，十指飛快地打下架構與大綱。
安靜的室內，只有他走跳於鍵盤上的聲響劇烈喧嘩，片刻後，他總算寫出一個完整的段落，這才重重喘一口氣，癱軟在椅子上。

「這樣的點子我都想得出來，我是天才，我一定是個天才！」

接著，作家喃喃念起自己寫下的段落：「……如果你能想像一間辦公室，井條有序地排了5000個座位隔間，5000支桌上分機從來沒有停止鳴響，每8小時就有另外5000人前來接手換班，永遠不打烊休息，而且這只是一個部門，那我會更方便敘述這個故事……」

作家滿意的笑了。

這樣的點子我都想得出來，我是天才，我一定是個天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