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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

我是誰?

 

我睜開眼睛,看見一縫被建築物稜線切割的陰暗天空。

這裡是哪裡?我坐起身,發現自己身處一條狹窄清幽的小巷,舉目望去,日式神社與雪梨歌劇院並排,再過去是龍門客棧,然後是一棟每扇窗戶都加上鐵條的現代公寓。怎麼會有這麼多大相逕庭的建築共存?而且,竟是如此安靜,沒有見到任何人影,難道這些建築物都沒有住人嗎?

 

好,冷靜下來,先好好想想這是怎麼一回事。

我剛剛是醒過來的,也就是說在醒過來之前,我是沉睡或昏迷的。那麼問題又來了,我為什麼會在這個詭異的地方沉睡或昏迷?

我朝一棟小小的透天厝走去,門沒有關,在進到室內之後,我感覺多了幾分安全感。忽然,我經過一面鏡子,鏡中人影把我嚇了一跳,他將一頭黑髮束成短短的馬尾,下巴留著淡淡鬍渣,身穿發皺的白色襯衫、外頭罩一件黑色大衣。

他滿臉困惑,好像剛被從哪個世界召喚過來,他像一具空殼,他就是我。

原來我長這個樣子?

 

可是這也未免太不合理了,為什麼我必須要照鏡子才曉得自己的模樣呢?不,我應該想想更基本的問題,我是誰?叫什麼名字?做什麼的?為什麼會在這裡?偏偏無論我多麼努力想從腦海中擠出與這些問題相應對的答案,就是無限撞入一片空白。好吧,唯一合理的解釋,就是我失憶了。

忽然,外邊傳來肅殺的腳步聲,我提起警戒。奇怪,我怎麼會這麼敏感呢?這種敏感簡直就像是經驗老道、訓練有素。

總而言之,我先是躲到櫃子後了。下一刻,幾名身穿黑衣的傢伙闖了進來,他們像獵狗似的環視週遭,身上全無一絲一毫善意。也許他們就是害我失憶的元兇,我應該出面向他們問個清楚?不,還是別貿然曝露的好,敵明我暗,比較有利。

 

等他們走了之後,我才從櫃子後現身。他們走的時候也沒把門帶上,說來奇怪,剛才半掩著呼喚我進來的門,又成了引誘我出去的道路。我小心翼翼探出頭,確認這條小巷一如稍早之前靜僻,接著才大膽跨出腳步。

躲躲藏藏之下,我逐漸摸索了這幾條街的脈絡,我發現它們看似凌亂,其實是被有秩序地規劃,沒多久後,我隨著這些街道碰上了壁,那是一道看不見左右兩端盡頭的圍牆。

忽然,我眼角瞥到一抹黑影閃過,連忙追望而去,捕捉那道黑影躲入一棟巴洛克式建築的華麗洋房。我簡直不敢相信我所見到的,因為那抹人影束著短短的馬尾,外罩黑色大衣,而且跟我套著一模一樣的夾腳拖鞋──那是我!那是一個跟我長得完全相同的人!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我毫無任何記憶,卻看見另一個自己。他那麼急於躲藏,難道也是和我一樣不知所措嗎?

下意識地,我追了過去,但才剛踏過門口,就聽見裡邊傳來打鬥聲。我縮在小凳子後面,瞇眼往一樓通往二樓的樓梯口瞧去,那個「我」竟然已經打倒了兩個身穿黑衣的傢伙,還從他們身上翻出食物跟通訊儀器。

「在這一個小時內應該不會有其他警衛來查這個區域,不如趁現在來仔細思考一下整樁事件的疑點吧。」他說。

接著他又開始自言自語,還提到自己應該沒有撞掉牙齒之類的,我以為他會這樣持續到天荒地老,幸好外邊經過一陣巡邏的腳步聲,這才讓他回過了神。

忽地,他站起身,把兩名黑衣人拎起往二樓走去,我也如貓般悄悄跟上,看見他把兩名黑衣人塞到衣櫃裡後,又逕自在沙發上坐了下來。

 

嘖,他該不會又要開始無止盡的思考了吧?

正當我萌生一股上前相認的衝動之際,竟有一把皮鞋踩響階梯的聲線從三樓傳下,不但僵住了我的行動,也把那個「我」嚇得從椅子上跳起來。

 

出現在我們眼前的這個傢伙,西裝筆挺,一頭紅髮,表情倔傲不拘。

「赤、赤方?」另一個「我」喚出了他的名字,事實上,那個被叫作赤方的傢伙,也在同一時間說了個字,但我沒能聽清楚那是什麼。

 

「你怎麼會出現在這裡?」另一個「我」問。

咦?他認識他?也就是說他並非像我一樣一無所知?

「原來你逃到這裡啦。」赤方冷冷一笑。

逃?聽他的說法,似乎另一個「我」已經在這個區域活動多時了。

赤方:「別怕得跟什麼似的,我現在也跟你一樣是通緝中啦。」

「啊?我不懂你的意思。如果你覺得示弱可以放鬆我的警戒、然後趁機拿下我,那你就大錯特錯了。」

直覺地,我發現這是另一個「我」在虛張聲勢的說法。難道他現在屈居劣勢?

但我還沒多作思考,那個赤方忽然就暴射到「我」面前,不費吹灰之力的接下「我」的出鞭攻擊,還差點一拳砸到「我」的臉上。

「我根本不需要放鬆你的警戒就可以拿下你,別瞧不起人了。」赤方驕傲地說道。

 

然後這個赤方開始娓娓道來了,他霹靂啪啦說了一大串,先是洋洋得意的說這些奇怪建築都是他一手策劃的,然後忽然談到了電影,並且如數家珍般將電影歷史仔細陳述,臉上透露狂熱的光采,顯然都是由衷之言。

赤 方:「關於電影的現場知識我具備了,場地也準備妥當;但就在這一刻我才發現……我缺了一項最重要的因素,那便是演員,優秀的演員!地獄裡根本就沒有稱職的 演員,在這些人眼裡除了刑期跟工作外,便再也沒有任何火花,他們對藝術沒有興趣,他們全是一群行屍走肉的白痴!當這世界的所有發明都是出自於實用的功能性 之際,也代表了這個世界的腐敗與崩毀……我受夠他們了,也受夠地獄這份無止盡的枯燥;碰巧我違法商請仲介的事情也曝了光,所以我決定趁這機會離開地獄。」

在這段話中,我捕捉到了幾個關鍵字:「地獄」、「違法」、「演員」、「離開」。

另一個「我」疑惑問道:「離開地獄?到人間界去嗎?」

「對,沒錯,我要去那裡圓夢。」

「現在?」

我忽然有種不太妙的預感,另一個「我」也臉色一變,似乎跟我有一樣的直覺。

 

下一刻,赤方突然高舉拳頭,散發極度可怕的壓迫感,接著猛然砸下,這棟華麗洋房居然應聲粉碎!多麼可怕的威力!天搖地動間,我趕緊躲到柔軟的床下,它幫我擋去不少巨岩的衝擊,直到崩壞結束,我才痛苦地從石礫中抬頭。

甫恢復視界,就看見赤方毫髮無傷地站在街道上,另一個「我」則是灰頭土臉地站在殘垣斷瓦中。

 

「喂,我要離開這裡啦。你要一起離開嗎?對你這個過街老鼠而言,這可是個大好機會喔。」赤方推開圍牆上的門,門後面是一片漆黑。原來這圍牆後面不是另一個社區?等等,過街老鼠?「我」是過街老鼠?為什麼?

這時我聽見洶湧的腳步聲往這裡靠近,不用多想,肯定是剛才那些追捕我的黑衣人吧。怎麼辦?環顧四週,我無處可逃啊。

突然,另一個「我」朝赤方回話了:「滾吧,你這個害我曝露方位的混蛋,說不定你會比我更早被抓回來呢。」

「去你媽的!」赤方大笑:「再見啦,如果有機會再見的話。」然後他毅然決然關上了門,同一瞬間,另一個「我」也轉身跑去。

 

來了!那些追捕我的黑衣人!我把頭再埋回石堆中,感覺後背都滲出了冷汗,天啊,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難道是一場惡夢?

所幸三十秒過後,那些轟隆轟隆的腳步聲都遠去了,全去追捕另一個「我」。我謹慎地從石堆中探頭,週遭又恢復成空無一人的死寂。

 

好了,該是作決定的時候了。按照剛才的情況看來,赤方出走的那道門是個出口,而另一個「我」卻選擇留下來跟那些黑衣人糾纏。那麼我究竟要去找另一個「我」把事情弄清楚呢?還是趕快脫離險境呢?

 

很快地,我的身體就下意識引領我做出決定。我走到那扇門前,戰戰兢兢地推開,裡面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但仔細一看,就可以看見遠方有一小顆光點;這光點是誰,已經呼之欲出了。

「赤方!」我鼓起勇氣大聲一吼,那光點也頓住了。

「你不是說你要留下來嗎?」正是赤方的聲音。

「我又改變主意了,我們還是一起落跑吧!」我把門關上,迅速往他跑近。靠近一看,原來他提著一只發光的燈籠,看來就是這燈籠在為他指路。

赤方沒有多說什麼,冷笑一聲繼續往前走,我也亦步亦趨跟上。

路途中,我擔心被他懷疑而不發一語,幸好他話實在有夠多的,不停跟我說他未來的電影拍攝構想,直到我們終於走至了盡頭,他才結束這個話題。

這片黑暗中,竟憑空出現了一道門。

 

「好啦,走出這道門,我們就分道揚鑣啦。」他說。

「當然。」我也受夠他那些電影話題了。只是門後的世界又是什麼呢?罷了,現在這個情況,也只能硬著頭皮,走一步算一步。

跨出門後,我發現這是人來人往的都市街頭,更奇怪的是,我竟然曉得這個地方是哪裡,不正是台北市的西門町嗎?為什麼我會曉得這個呢?

當我正要回頭再跟赤方問兩句話,才發現他已經消失了。我孤單地站在街頭,沒有記憶,沒有朋友,沒有敵人,像抹幽靈似的存在於人間。

 

然後我開始了流浪之旅。我擁有很特別的體質,大概三天才會感到飢餓,幸好口袋裡有些錢,夠我買食物充飢。至於這些錢打哪來的?還是本來就有的?我不知道,我也無從得知。

白天的時候,我大部分時間都在走路,尤其是在人潮密集的地方流連,希望能夠碰見哪個人認出我,告知我一些關於「我」的資訊,可惜我從沒碰到這樣的人,大家頂多因為我在熱天穿著大外套而投來莫名其妙的眼光,卻壓根兒沒有人會來跟我攀談。

但 到了晚上的時候就不一樣了,除了人類之外,我還能看見形形色色的妖怪,奇怪的是,我也完全不驚訝,彷彿他們的存在就像陽光空氣水一樣的自然。然後值得一提 的是,有少部分妖怪是認識我的,起初我很高興,以為事情終於有了進展,沒想到我實在是太天真,因為這些妖怪只有兩種類型,其一是看到我就嚇得屁滾尿流,連 多說一句都來不及就連滾帶爬的跑走。其二是看到我就怒髮衝冠,二話不說就要把我生吞活剝,簡直要了我的小命。

 

每每這個時候,我都不禁想問:「我」到底是誰?為什麼這麼惹人嫌?

 

這樣流浪的日子持續了一兩個月,我覺得自己已經快到了極限,而我所在的地點也從原本的台北,來到現在這個陽光熱情的都市,嘉義。說也奇怪,我明明打算往台南走的,卻有一股冥冥之中的力量,吸引我來到這裡。

但是奇怪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所以我也沒有多想,就是順應自然。

 

沒多久後,我才知道,為什麼我會來到這個嘉義市西區。

因為在這個地方,我輕易地就在街道上遇見一個認識我的人,他不是別人,正是另一個「我」!

 

「我」的表情驚訝,我也同樣瞠目結舌,而我們的相遇也引起週遭路人的議論紛紛,的確,就算是雙胞胎作相同打扮,也都不會比我們更來得相似。

可是另一個「我」竟然好快就褪去驚訝的表情,而且還一副了然於胸的樣子,難道他知道些什麼嗎?對,他一定知道這一切的來龍去脈,他一定能告訴我解答!

 

為了避免引起側目與騷動,我們離開市區,來到靜謐的田野間。我再也按耐不住了,將一切的一切──從在莫名建築堆中醒來,直到聽見他與赤方的對談,直到跟隨赤方來到這個世界──全部都告訴了另一個「我」。

他從容地點點頭,顯然,他可以給我答案。

 

「首先,你最初醒來的地方,就是我們俗稱的地獄。而那個赤方,則是三位『閻羅王』之一,不過他實在太堅持自己的興趣了,就像你聽到的,他幹了一些違法的事情,碰巧在我進入地獄的時候被人揭穿了。」

「為什麼我會在地獄呢?」

「因為你是在地獄中被創造出來的。我就簡單的說吧,我因為一樁任務而捲入地獄的糾紛之中,有個傢伙為了陷害我,所以偷走我的頭髮,創造出我的分身來混淆視聽。」

「你的意思是?」

「對,我的意思是,你就是被人用我的頭髮所創造出來的,但可能是施術過程出了差錯,所以你才會擁有了自己的意志,這情形頗為常見。」

 

登時間,我猶如五雷轟頂。我只是一根頭髮?我只是眼前這個傢伙的分身?原來我什麼都不是,只是一場陰謀中的意外?

「我曉得你很難接受。但你沒有記憶,不曉得自己的身分,這些都是最好的證據,而且只要我願意,也能馬上讓你恢復原形。」

 

我感覺自己被徹底否定了,我的誕生沒有任何意義嗎?這段日子以來,我這麼辛苦的摸索,根本就是一場空。

忽然,「我」拍拍我的肩膀,他對我露出微笑:「不過,你確實是存在的喔。此時此刻,你就站在這裡跟我對話,你就是你,就算跟我長得一模一樣,但我也感覺得出來,你已經是一個獨一無二的個體了。」

「是嗎?我是嗎?」我彷彿要就地枯萎:「但我現在只想回家,只想回到一個不用擔心害怕的地方。」

 

然後我們都沉默了,一陣陣微風帶來田野的清香,漸漸地,我的心思從激動化作沉澱,大概是活得不長,命運還在可以勉強接受的份量。

我望向另一個「我」,他也看著我的眼睛,這一瞬間,我曉得他懂了,懂了我的選擇。

 

「你還是這麼決定了嗎?回到我的身上。」他問。

「嗯,我想這是一種命中注定。」

「好,我尊重你的選擇,你變回頭髮後,會回到我的瀏海上。」當他說罷,順手從口袋中掏出一張黃符,接著,他就要將黃符印上我的胸膛。

 

「等一下!」我忽然想到一個問題。

「改變主意了嗎?」

「不……我只希望在結束之前,請你告訴我,我們究竟是誰?」

於是他靜默片刻,低聲對我說道:「我們叫做維,這不是我們的名,也不是我們的姓,我們就叫做維。我們的職業,是一名三界辦事員。」

 

黃符印上我的胸膛,宛如製造出一個漩渦,將我全身的力氣以及意識迅速吸走。在失去思緒前的最後一秒,我又蹦出了一個新的問題:

 

三界辦事員?那是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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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white07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