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號

週遭的空氣沉悶，完全沒有流動的跡象。你緩緩從一片混沌中甦醒意識，同時身上的每一束神經也開始傳遞感覺，頓時讓你感到全身發酸發疼。

巨大的嗡嗡聲回蕩在你的耳殼裡，從左邊進來，攪亂你的腦海，再從右邊出去；只是沒離開太遠，轉了個折又從右耳通道往半規管鑽。

直到過了好一會兒之後，這股嘈雜的莫名聲響總算漸漸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從右前方傳來的低聲啜泣。

你隱隱可辨這聲線，立刻從聽覺記憶裡連結出聲線的主人。那是阿強。

「阿、阿強？」你啞啞開口，連忙睜開眼睛欲看個清楚，但這時你才發現眼前一片漆黑，緊接著臉上的觸感告訴了你，你已被人矇上黑布；於是你急急掙扎身子，卻被雙手的禁錮扣留在椅子上，手腕處那又刺又癢的緊鎖，你認為那應該是堅韌的麻繩。

──你被綁住了，你動彈不得。

「阿強？阿強？你聽得見我嗎？」你的心臟猛地加速跳動，腦海裡開始迅速拼湊稍早的記憶，同時呼喚著也許就在身旁的同伴：「阿強！我被綁住了，我什麼也看不見，你在哪裡？你可以動嗎？」

「嗚……聽得見！嗚嗚……」阿強的聲音孱弱地傳回，啜泣聲依舊不止。

「你也被綁住了嗎？你也看不見嗎？」你強撐起脆弱的勇敢，繼續追問著阿強；有時候，人的勇敢是逼不得已的，平常可以由別人保護時，便放任自己懦弱。等到真正沒有退路、另一個可以互相扶助的人卻積弱萎靡，自己反而能鼓起勇氣去保護另一個人，而且甚至是義無反顧……

「對…… 我也被綁住了……」阿強斷斷續續的說著，與平日那流利且元氣的他完全不同，現在的他就像隻卡在網子上的折翅麻雀，完全喪失了冷靜與理智，「……完蛋了，我 們都被綁住了，我們只能任人宰割……那個瘋子一定會殺了我們……他的秘密被揭露了……他一定會殺我們滅口……」阿強喃喃念過一陣，接著又抖聲哭泣了起來。

「別說了！阿強，冷靜一點！」你趕緊用更大的音量蓋過他的哭泣，試圖鎮定住他的心神，以及自己的心神；因為聽著阿強的喪氣話，你竟打從骨子裡顫抖，你曉得若再任他說下去，最後你們兩人一定都會先被恐懼給吞噬。

但沒想到經你這麼一吼，效果卻適得其反。

「你憑什麼叫我別說了！」阿強忽然尖銳的暴吼起來，「都是你！都是你！如果別相信你這神經病說的瘋話，別陪你來做這恐怖又危險的偵查，現在我就不會掉到這樣的生命威脅裡了！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

頓時你的心一陣強烈刺痛，「……都是我害的？」

雖然看不見，但你仍抬頭朝聲音來源愣愣質問：「你居然罵我是神經病？所以其實你根本就不相信我的惡夢嗎？那當初又何必答應要陪我調查卓老師？而且，跟卓老師引發衝突的人是你耶！」

「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啦！哇嗚啊……」只是阿強完全不理會你的問題，他像是發狂似的重複說著，而且哭的更加淒厲。

這時，你聽見「喀啦」一聲，是門被開啟的聲音！

剎那間你全身寒毛直豎，阿強也在這一刻停止了啜泣。你們都曉得是誰推門而入，那個人就是把你們兩個打昏、並且囚禁在這裡的人──

「……你們醒了？」卓老師的聲音冷冷地響起，卻隱隱聽得出來其中夾雜著一絲混亂與顫抖，看來他精神狀況還不是很穩定。

你與阿強都沒出聲，不過你聽見阿強的呼吸聲開始粗重且混濁。

「你們兩個臭小鬼……現在可好了，我該拿你們怎麼辦才好？」卓老師一邊顫抖說著，一邊在斗室內來回踱步。

「把、把我們給放了？」你近乎愚蠢的說著，但這的確是你衷心希冀的結果。

「放了？」卓老師的聲線微微下降，緊接著猛烈爆發：「把你們放了！那我不就得被抓去關嗎？我的教師生涯不就全都毀了！被毀了，全被你們兩個渾蛋小鬼給毀了！」

「救命！救命啊！」這時阿強終於再也忍耐不住恐懼，他聲嘶力竭地大喊求救！

「你給我安靜閉嘴！」卓老師也怒吼起來，但阿強根本就是潰堤了，反而更加拼命的大叫。

「我叫你閉嘴你沒聽見嗎！」卓老師狠罵，緊接著傳來阿強的悶哼，隨即發出一陣乒碰框啷的聲響。

「好痛……嘔、好痛……」阿強總算停下那警報器似的大吼，轉成呻吟的哭泣；你聽得出來阿強的聲音來源又變了，你推斷剛剛應該是卓老師對阿強動了粗，將他踢倒在地。

於是你識時務的緊緊閉上嘴巴，你曉得現在的卓老師忤逆不得。

「……誰叫你不閉嘴……呼……呼……誰叫你們都不閉嘴……」

這時，卓老師開始喃喃自語了起來：「……為什麼總是要懷疑我？我明明就真的是卓化禎，但自從火災之後，所有人都認為我是該死的卓化賈……我們兄弟倆長得一模一樣，但我們並不是同一個人啊！」

你靜靜聽卓老師碎念，每當他邊說邊踱步經過你身邊，你便渾身發麻。

「…… 每個人見到我，都問我說，你是卓化禎還是卓化賈啊？我說我是卓化禎，他們卻露出一臉不相信的神情……每個人都不相信我，每個人都在懷疑我……你們都在背後 悄悄議論著我……說我是卓化賈……卓化賈，卓化賈？我是卓化賈嗎？還是卓化禎？這幾年來我也漸漸快要搞不清楚，我到底是卓化禎還是卓化賈？也許我真的是卓 化賈，但我自己以為是卓化禎？畢竟我們太相像了，我們幾乎無時無刻都在一起……」

聽到這裡，你的心裡忽然蹦出了另一個想法：會不會……卓老師真的就是卓化禎呢？

因為打從一開始就是以懷疑的角度切入，所以從來沒有想過，也許卓老師所說的都是真話。

從他的話語聽來，似乎不像是在騙人……也許他原本就是卓化禎，卻被眾人的懷疑給催眠了，以致於行徑怪異，開始無法自我分辨──

「外 人根本不曉得我們兄弟間的感情……我們從小就只有對方能夠依靠……我們說好了誰也不離開誰……弟弟、不，哥哥、不，總之就是另一個我……雖然葬身火窟，但 我曉得他還是陪在我身旁的……他一直都在，我們一直都在一起……但是，他到底是哥哥還是弟弟呢？這很重要嗎？我到底該以誰的身分活下去？我不就是我嗎…… 我到底是誰呢？」

這下子，你也完全被卓老師給搞混了。

你覺得已經心力交瘁，你覺得夠了，你完全不想去弄清楚他到底是卓化禎還是卓化賈，這已經是你無法釐清、甚至他本人也無法釐清的了。

阿強持續低聲啜泣著，卓老師持續喃喃自語著，你的雙手掙脫不了麻繩，時間像是融化的鐵般無限延展開來，在滾燙且炙人的恐懼中，你幾乎認為這情境會永遠持續下去。

「……現在。」忽地，卓老師的囈語赫然停止。

這讓你與阿強也為之一窒。

「現在，該怎麼辦呢……『我們』該拿你們兩個小渾蛋怎麼辦呢？」卓老師怪腔怪調的嘿嘿笑了起來，「我覺得還是放他們走吧？」「不行！把他們放走了，我們的教師生涯就全毀了！」「那你要怎麼辦？不可能假裝沒這回事吧？」「讓我想想，讓我再想想。」

卓老師一個人用兩種腔調對話著，你倏地想起他在廁所裡對著鏡子念念有詞的模樣、他在吃飯時走路時與空氣對話的模樣，現在你總算完全明白，他到底是在跟什麼說話了──

「不如，殺了他們吧。」

你渾身一震，阿強更是嚇得再度哭出來。

「殺了他們？有這個必要嗎？」「殺了他們之後，就不會有人把今天的事情抖出來啦。」「可是、可是他們若不見了，我們會第一個被懷疑啊！」「所以我們就要做到不被人懷疑呀。」「不被人懷疑？怎麼做？」「讓我想想，我再想想！」

「不要殺我！我什麼都不會說的，不要殺我啊！」阿強大聲泣喊。

「閉嘴！懷疑我的人通通都得死！」卓老師歇斯底里的叫著，似乎又踢了阿強幾腳。

但就在這時，一聲刺耳且平板的電鈴聲「嗶──」的響起。

整個空間忽然完全安靜下來，安靜的震耳欲聾。

這並不是大門的門鈴，而是對講機的鈴音，這表示有人來找卓老師；登時你的心底燃起希望，只要有人來，你跟阿強就有救了──

「是誰？」「是誰會來找我？」「怎麼辦？」「先看看再說！」卓老師的聲音明顯慌張起來，「你們兩個不准出聲！」「不然我馬上殺了你們！」卓老師丟下這句話，便快步走了出去，但他並未將門帶上，所以你還是可以清楚聽見他的方位。

「嗶──」電鈴二度響起，你心裡也跟著緊張起來。

「喂？哪位？」卓老師接起對講機。

「請問是卓化禎先生嗎？」那是一把陌生的男聲。

「我就是。什麼事？」卓老師的聲線透著疑惑，看來他也不認識來人。

「請你開個門，我們有些東西想檢查一下。」

「你們是誰？」

「警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