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七號

《二十四》

高架的軌道筆直跨越過廣闊的土地，往視界盡頭遠去。
軌道兩旁俱是綠油油的農田，以及一條灌溉它們的大溪。
在與徐偉確認任務正式交付後，維便將食材暫時放回家中冰箱，然後馬不停蹄的趕到這裡，此時已近黃昏，夕陽將一切都染成了橙紅色，如同一幅印象派的畫般叫人沉醉；保持一貫悠閒模樣的維信步走在田間小徑上，隨意瀏覽著風景，穿著一襲黑色大衣的他活像走錯了季節，卻又毫不突兀的與週遭環境融為一體。

「還真的沒什麼人啊，這裡。」維一邊吹著口哨一邊觀察環境。畢竟放眼望去盡是農田遍佈，會在此涉足的自然也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民；根據當時案發的時間推測，附近若有人出沒那才反常，這也難怪警方始終找不到真正的目擊者，因為這實在是與農民們的作息完全相違。

維往溪邊走去，一路上安靜得有些荒涼。
這時他看見一道高高的綠色身影從不遠處搖頭晃腦、嘴裡喃喃有辭地走了過來，他有一顆五角形的頭、兩根細長的觸角、竹竿般的身軀，還有纖瘦的六肢；不難想像，他應該是一隻修練有成的昆蟲。
「哈，找到啦。」維露出微笑趨步上前：「你好！可以打擾一下，問你幾個問題嗎？」

「……碎風殘火……」蟲妖被維擋住去路，他抬起碩大的五角形腦袋，兩顆大眼睛流轉著一股奇妙的憂鬱：「太好了，且聽我吟首方才作的詩。」
「啊？」維愣住。
但蟲妖也沒理會維錯愕的神情，竟兀自開始朗誦起來：「落花滿巷，秋將臨兮，斯人倚閣，年華老去，月浸江湖，清冷歌靜，碎風殘火，聽見我悄悄說恨你。」吟罷，他臉上流露出一股大江東去的憂愁，卻沒發現一旁的維臉色尷尬。
「如何？」幾秒鐘後，他總算才從那狀態中轉醒，語氣迫切地詢問維的感想。
「這個……最後一句好像有點怪？」維傷腦筋的抓抓腦袋，他沒想到自己會碰上這樣一個文藝妖怪。
「哈！英雄所見略同！一語中的！」聽見維的感想，蟲妖興奮地用兩隻手撫掌，兩隻手熱情地拍著維的雙肩：「吾亦感到略為不妥……那！你再聽聽另一首……」
「等、等等等等！」維連忙打斷，比出一個暫停的手勢：「不好意思，我現在趕時間，而且等一下還有別的事情要做，所以可否讓我冒昧地請問一個問題呢？」維說罷便在心中暗自咋舌，怎麼連冒昧這樣古色古香的詞都用出來了。
「……哦？」蟲妖歪了頭：「汝有何問題？」

「是這樣子的，我想請問你，四天前晚上十一點多的時候，」維伸手遙指高鐵的軌道：「你有沒有看見那裡發生什麼奇怪的情況呢？」
「嗯……」蟲妖經維一問，似乎陷入了沉思，兩手撐著大腦袋，兩手搔弄著長長的觸角。
「有想到嗎？」維小心翼翼的探問。
卻只見蟲妖忽然把頭抬起，目光幽遠地望著天空：「吾等苦思無解，這問題只能去問天空的流雲了……」
「啊？」維只覺得自己哭笑不得，無語問蒼天。
「告辭。」蟲妖作了個揖，又搖頭晃腦的走掉了。
「這傢伙真夠誇張的……」望著蟲妖遠去的背影，維一陣傻眼。

片刻後，維感應到溪邊的一叢樹林也有淡淡的精魅氣息，這才收拾起那錯愕的感想，繼續他的追查之旅。
而當他走入這撮樹林裡後，大自然的芬多精與清新空氣頓時滋潤了他的鼻息，讓他感到一陣心曠神怡。

「呼……這群樹精有點年紀了吧，才能製造出這麼純淨甘美的氧氣。」維笑了笑，隨後便開始一一喚醒他們：「不好意思！各位樹精爺爺奶奶，我是三界辦事員，維，我有些問題想請教你們一下。」

在維的呼喚下，滿叢樹林的樹葉都顫動了起來，沙沙聲引來沁涼的風環繞，讓置身其中的維感到放鬆舒暢；接著，每棵樹上的樹紋都開始變化凝聚，轉眼間便化成一張又一張不同的老者臉孔。

「嗨，你們好。」維有禮地向他們打著招呼。
──但他們卻沒有搭理維，反而彼此聊起天來。
「唷，好久不見啊，最近去哪裡啦。」其中一棵樹向另一棵樹這麼問。
維聽了差點跌倒，「你們不都紮根在這裡嗎？還能去哪啊？」
「唉唷……老覺得肩膀僵硬。」這時另外有棵樹兀自抱怨著。
「……呃，你們有肩膀嗎？就算有，也沒聽過哪棵樹肩膀可以自由活動的啊……」維忍不住出言糾正。
「我是一朵花，我是一朵花……」某棵樹說著說著竟然唱了起來。
「你明明就是棵樹！」維單邊眉毛不停挑動，想像自己像漫畫人物一般滿臉黑線。

這群老樹精就這樣吱吱喳喳的抬起槓來，在他們熱烈的交談聲中，佇立在中央的維完全被冷落忽略；於是他露出苦笑，輕輕提了一口氣後加大音量出聲打斷：「不好意思，各位！我想請教你們一個問題！」

而經維高聲一呼，這群老樹精才總算留意到他的存在；他們靜默了一下之後，其中一棵離維最近的老樹精才緩緩開口說話：「小子，你……」
「我，」維抓準時機，欲丟出問題。
「……你想當棵樹嗎？」
「絕對不是！」維的語氣斬釘截鐵。
「那你來做什麼？」老樹精又問。
「我正要講啊……」維。
「那還不快說，拖拖拉拉的。」「對啊。」「現在的年輕人啊……」
這一瞬間，維竟難得有種想大叫的衝動。

「咳咳。」這時那棵老樹精又說話了：「你剛剛說你想問問題，你問吧。」
「我是想請問諸位，四天前晚上，你們有沒有發現高鐵軌道那裡有什麼奇怪的動靜呢？」維總算問出他想問的問題，語末竟忍不住鬆了口氣。

「啊？」「四天前……也就是96個小時前囉？」「那時我在幹麻？」「誰知道。」「你記得你站著沒有動。」「欸？好像是哦……」
老樹精們亂七八糟的對話再度展開，站在中間的維頓時覺得自己像個白痴。
「小子，」適才那棵老樹精道：「活著就要向前看，別老是回首過去，這是我們這些老前輩給你的建議……」他頓了頓，「對了，小子，要不要來下盤棋？」

「不‧用‧了。」維感覺自己臉上的笑容在抽蓄，他必須緊按著自己的手，克制自己別拿出火符來把他們一把燒掉：「算了，我在趕時間，等一下還得再跑一個地方……謝謝你們，雖然你們沒有幫到什麼。」
說罷，維便轉身離開那一小叢樹林，離開那群老年痴呆的樹精……

這種與妖怪雞同鴨講的經驗維並不是沒有經歷過，只是更多時候，他會跟妖怪二話不說地打起架來；其實大部分的妖怪並不如人類所想的那麼聰明，他們就跟人類一樣，聰明的人僅僅是團體中的少數，其餘的亦是渾渾噩噩、隨隨便便。

「傷腦筋，這附近難道沒有正常一點的妖怪嗎？」維沿著大溪溪畔散步，走馬看花地探尋著下一隻妖怪，但平靜的水面上及下均是與世無爭的動植物。
而就在這時，一道高高的綠色身影忽然映入維的眼簾。「咦？」

他正是剛才那隻蟲妖，他也意外發現維迎面走來：「這位仁兄，你怎麼還在此處徘徊呢？」
「呃……」維笑得像顆苦瓜：「我也不想啊。」
蟲妖又歪了頭：「方才在下不就提點了您的問題了嗎？」
「啊？」維愣住，「你開玩笑的吧？」但他隨即又想起蟲妖所說的最後一句話，霎那間茅塞頓開、「難道你指的是──」
「正是。」蟲妖微笑點點頭，只差沒有手執拂塵了。
「哈……真是誤會大了。」維尷尬地笑笑：「我竟然忘記了，天空中還有『雲水』這種妖怪棲息……」

維所說的雲水，是一種型態與白雲幾乎完全相同的妖怪。
但這種妖怪與一般白雲不同的是，他們可憑著自由意志移動，亦可藉由風的吹送而旅行各地；而且他們是天生的惡作劇高手，每當他們感應到地面有什麼人類或妖怪深深失意，便會應景的落下大雨、將其淋成濕搭搭的落湯雞。

「謝謝你！」維忍不住模仿蟲妖那般打揖作躬。蟲妖只是擺擺手，示意維不用客氣，「噢！這頓時讓我詩興大發……且讓我想想……」蟲妖兩根觸角開始扭動陷入沉思，也沒注意到維已經再度往溪邊樹林跑去。

「欸？小子，你怎麼又跑回來啦？」老樹精們奇問。
「不好意思了各位，借你們的頭用一下！」維露出笑容，然後二話不說地爬上了他們的枝幹。
「唔哇！臭小子，輕點！」「你弄亂我的髮型啦！」「欸別亂踩，我快禿了！」老樹精們紛紛發出驚呼，但在轉眼間維已登上了最高點；接著他從大衣口袋中抽出紅繩，瞇起眼檢視沐浴在暮色中的雲朵，不一會兒便觀察出其中一朵白雲的形狀有些與眾不同，下一片刻手中紅繩毫不猶豫的出手，然後伸長、伸長、伸長，直到勾住了那朵白雲為止！

「嘿！賓果！」維得意一笑，連忙將紅繩收束回拉，遠方那朵白雲也掙扎了起來；但最後他仍然不敵維的手勁，硬是被拉了過來──

「臭小子！我覺睡得好好的，你扯什麼意思啊你！」那朵白雲登時轉化成一張憤怒的大臉，開口咒罵的同時還噴了幾滴雨水。
「不好意思啊，你太遠了，我用喊的你也聽不見；其實我只是想請問你一個小問題而已。」維仍是那副從容的模樣。
「你想問就問啊？我偏不想答！」雲水變化成一隻手比中指的模樣。
「那我就不鬆繩。」維嘿嘿一笑。
「雲水，你就快點回答他吧，他踩在我們頭上我們也不好受啊。」這時維腳底下那群老樹精紛紛出言相勸。

「你們怎麼也幫著他啊？」雲水又變回一張臉，不過這次的表情相當無奈。
「只是個問題而已。」維聳聳肩。
「雲水！回答他吧！」「對嘛。」「只是個問題而已啦。」
「……好啦。」在眾樹精的催促勸說下，雲水只好心不甘情不願的變成一頂博士帽：「有屁快放！」

「哈，我是想請問你，」維見獵心喜，立即將這快問爛的問題再重複了一遍：「你四天前的晚上有沒有看見高鐵軌道那邊有什麼動靜啊？」
「四天前的晚上？」雲水變成了一個問號，片刻後立即變成一個驚嘆號：「啊，我想起來啦，就是個女人把列車給劫走嘛。」
「哦？什麼樣的女人？」維追問。
「不知道，太暗了看不清楚。」雲水：「但不是人類就是了。」
「嗯……」維低頭沉思。

「還有什麼問題嗎？」雲水變成一只碼錶：「你還有三十秒。」
「急什麼。」維笑了笑：「那你有看見她帶著列車往哪裡去嗎？」
這時雲水變成一道箭頭，指向南方：「有，往嘉南平原去了。」
「哇，你該不會連她在嘉南平原的哪裡都知道吧？」維問。
「拜託！當然啦！在天空可是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的！」雲水頓時化成一隻大眼睛：「就算不知道，到了當地問問同伴也能馬上知道答案呢！」

「嘿嘿……」突地，維賊笑了起來。
雲水登時愣住，大眼睛揣測不安地望向維：「你、你該不會想？」
維點點頭。
「你別想！你不准想！你想都別想！」雲水高聲大呼了起來。
維拉拉繩子。
「你這個渾蛋！你覺得這樣就能把我吃得死死的嗎？」雲水又變成那張憤怒的臉孔。
維又點點頭。
「放你個屁！」憤怒的臉急速收縮，然後又膨脹成一顆圓球高速漲大；然而無論他再怎麼掙扎、維的紅繩仍緊緊纏著他，讓他無法逃脫。

「幫個忙不會死吧。」維將紅繩的另一端紮實捏住，像是牽著心愛的寵物似的。

「對了，在我們出發之前，我還有件事情要做。」